正文 一張鬆皮、一把幹骨、一個艾滋女人(3 / 3)

說完我就排到了告別的隊伍中,隨著人流一步步往裏蹭著走。

屋子很小,也很黑,中間橫擺了一個刷了深黃色油漆、開著蓋的木棺。泰畢斯就躺在其中。由於屋內空間太小,人們幾乎是貼著棺材挪動腳步的。屋裏很靜,靜得令人心發虛。我看見,每一個人走到死者的麵前時,表情都會突然變得很凝重。有人幹脆把臉扭了過去,還有人瞬間閉上了眼睛。此時,我更加恐懼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泰畢斯那張躺在木棺裏的臉有多麼恐怖。但這會兒已不可能倒退了。我索性眯著眼睛,氣都不敢喘,一直是被人推著往前走的。結果,什麼也沒看清。隻是隱約中,覺得木棺裏躺著一根窄窄的木條,有一層厚厚的東西墊著,至少比她臨死前的那幾個月躺在那塊薄墊子上舒適一點吧。

出來後,我喘了一大口氣,鎮定了很久,才算把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告別儀式漫長極了,侃侃而談的男人們振振有詞地發著言,說的都是巴蘇托語,一句也聽不懂,但自始至終也沒看見有人號啕大哭,更多的人嘴裏默念著《聖經》,看樣子是在為泰畢斯祈禱。

之後,幾個彪悍的男人將已經蓋了蓋兒的木棺抬到院子的正中央,放在幾個凳子上。這時,所有坐在院子裏的人們,在牧師的帶動下,站了起來,他們麵無表情地唱起了教堂的聖歌,歌聲聽起來很低沉,也很舒緩。

我趁人們唱歌的時候,走到馬丹給索旁邊,小聲問她:“你看見泰畢斯的丈夫了嗎?”

其實第一次看見泰畢斯的時候,我就很想見見這位被戴了“綠帽子”的丈夫,由於他不是個出色的男人,竟讓泰畢斯把命都搭進去了,而且是那麼慘重。

“你看那個披著黃色毛毯小小個子的男人,就是她丈夫。”

這麼瘦小的男人,幾乎屬於袖珍型了,真是太不起眼了。

我正在拍照片時,聽到身後好像有人對我說話,回頭一看,是一個挺漂亮的女人。

女人說她是泰畢斯丈夫的妹妹,名叫馬巴麗薩,也是一個老師,因此她的英語說得很流利。

“我嫂子是昨天從鎮上醫院運回來的。按我們的風俗,我家昨天殺了一頭牛,用剛殺的牛皮把她包起來,放進木棺裏,然後為她唱聖歌祈禱。木棺裏放了一些我嫂子喜歡的東西和一點糧食種子。其實她沒死,是去了我們祖先的家,這些東西都是她到了那邊需要用的。” 過了一會兒,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接著對我說:“葬禮結束後,大家都會留下來吃飯,也有你一份。今天有牛肉,是昨天家裏殺的那頭牛。別忘了必須洗了手才能吃,這是我們的規矩。”

在我倆聊天的過程中,大約有十幾個人回憶起了關於泰畢斯的生前事,但每人說的時間都不長。馬巴麗薩告訴我,在這種場合講話,一般不會用過於讚美的詞語,隻是回憶與死者在一起時所經曆的事情,有時還會講一些很風趣的故事。我告訴她,這點與中國人不同。在中國,人一旦死了,更多的是追述他的豐功偉績。通常在這種悲痛而又莊嚴的場合,絕不會講幽默故事,否則親屬會很不高興的。

從葬禮一開始,就有兩個男人,手裏托著盤子,一一走到每個人麵前,人們也都會掏出一些錢放在裏麵。這時輪到我了,我問站在身邊的馬巴麗薩:“我應該放多少?”

“這完全由自己決定,多少都沒關係。”她說。

我掏出了一張100的,對她示意了一下,言下之意是問她是否合適,她一看笑了,說:“No!你看看盤子裏。”

我低頭一看,全是幾毛的硬幣,連一塊、兩塊的都很少,10塊的紙幣就更沒有了,我這張百元幣可能太離譜了,也許這隻是象征性的。

我趕緊從兜裏掏出了一把硬幣,全放在了盤子裏,我的與其他村民的硬幣很快混在了一起。這時再看看馬巴麗薩,她衝我笑笑並點了點頭。

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開始下葬。

下葬的地點就在離這個村很近的山坡下。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麵的是一位男性長者,他手捧耶穌的雕像,邊走邊祈禱。身後是幾個抬著棺材的中年男人,也是死者的親屬。他們身披毛毯,緊鎖眉頭,小心翼翼地用手扶著扛在肩上的木棺,邁著沉重的步伐,緊緊跟隨著長者,一步步向下葬的地方走去。在他們身後,先是成群結隊的男人們,他們低著頭,默默無語地走著,而在隊伍的末尾,才能看見女人們的身影。她們的隊伍顯得有些鬆散,腿腳也不那麼利索,時而還議論著什麼。

很快到了下葬的地點。這裏已經是山坡的最低處。下棺的坑已經挖好,旁邊堆起了新鮮的鬆土。周圍有十幾個墓穴,但除了一兩個有碑外,其他的都隻是在墳堆上立了一塊不大的石頭,石頭上大都沒刻字,也看不出這些石頭有什麼特別。

泰畢斯的木棺被輕輕地放在了土坑旁,周圍漸漸圍了不少人。一位牧師從人群中走來,他手捧《聖經》,開始為死者進行最後的祈禱。之後所有的人唱起了歌。那歌聲優美而又抒情,讓人絲毫沒有悲傷的感覺。泰畢斯正是在這種氣氛中被緩緩下葬的。

按照當地習俗,她的臉將永遠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從此開始新的生活。

泰畢斯的木棺上很快堆起了一座墳包。最後,人們將事先找好的一塊石頭豎在墳頭上,這就是活著的人們為泰畢斯在另一個世界搭建的新“家”。

據說一個月後,人們還要在此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那時,泰畢斯已經完全習慣了她的新“家”,就不會去糾纏或打擾生者了。

葬禮過後,人們都要回到泰畢斯的家洗手。好幾百甚至上千號人擠在三個大盆中洗手,我心想,那麼多雙手洗過的水,輪到我,還不定有多髒呢,就對馬丹給索說:“咱們不吃飯,也別在這兒跟他們擠著洗手了。”說著我就往出走。

“No,就在這兒洗,今天還能吃牛肉呢。”她大聲對我說。

我一看大鍋裏煮的黑糊糊的肉,再想想泰畢斯那張幹瘦的臉,頓時胃裏直返酸水,哪裏還吃得下,便對她說:“要想吃你自己吃,我不吃,你自己去洗手,我回去後再好好洗。”

“No!No!No!絕對不行,你把髒手帶回去會有厄運的。”

後來我才知道,參加完葬禮,人們必須在死者家洗手,這也是一項極為重要的程序。如果將“髒”手帶到其他地方,將會給那裏帶去邪氣和災難。

通常人們洗完手,都會留在死者家吃飯,因為這頓飯比平時吃得要好一些,至少會有肉吃。這在當地是很難得的。

我和馬丹給索去村後看了看,已被大風掀翻了頂的泰畢斯的家,原本屬於村裏很不錯的房子,現在僅殘留著四麵牆,牆上仍然保留著被雨水衝刷的痕跡,地上密密麻麻長出了半人多高的草。如今女主人已逝去,它就像被後人保留的一座遺址,令人備感淒涼。

按照當地的風俗,所有死者的親屬,在下葬後的第二天都要將自己的頭發剪短,並在脖子上係一個月的黑色帶子。如果是丈夫死了,妻子要穿一個月的黑衣、黑裙,戴黑巾。在這期間,家裏不能喝酒、聚會等。而10歲以下的孩子死了,親屬們則要戴白色的頭巾,或穿白色的衣服。

溺死的人要安葬在河流岸邊。

被雷擊死的人就葬在他被擊倒的地方。

一般來說,當地人死亡後喜歡就近埋葬,這也是當地人的一種樸素觀念。僅塔巴姆村就有六七座墳地。但如果有巫師提出異議時,他們也會考慮采取其他方式。這也是因為他們十分敬重祖先所傳承的習俗。

一個長者死了,因他曾經在生活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就始終會被生者敬重、尊崇和牢記。作為社會和諧和道德維護的主宰,他們對自己的後代始終都有威懾的力量。人們相信祖先或死者與他們活著的後代有很多的交流方式,祖先可以通過法律或習俗來約束後代的行為,也可以選中一個人,通過托夢、現形或厄運啟示來與生者交流。

當地人辦喪事大多比較樸素,他們說這是祖先的傳承。但我發現,有的家庭過於簡單,甚至還有借鄰居家停放屍體,並舉行葬禮的。

一個叫巴斯巴(Batsba)的中年男人,患骨病去世後,由於家裏地方太小,在臨下葬的前一天,隻好借用鄰居家的房子停放屍體,而第二天他的葬禮,也是在這個鄰居家舉行的。按我們中國人的習俗,婚禮借地,是添喜氣的,葬禮借地,那絕對是添災的呀。可是當地人卻沒有絲毫異議。

馬丹給索說:“巴斯巴的家裏實在沒有地方,在鄰居家舉辦葬禮並沒什麼關係呀。”

我還遇到過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二十五歲的馬厚拉(Makhotla)患突發性心髒病死亡,在舉辦葬禮前,家人為他擺設了一間臨時的靈堂,牆上掛了一塊在白布上用綠色的碎玻璃粘在一起的一行字:“Makhotla May 1975 -October 2000”。當我走進莊嚴肅穆的靈堂時,卻看見牆上掛了兩個上麵寫有中國字的木牌:“富貴”與“富貴平安”,再仔細一看,字掛反了。我問他們:“你們怎麼會有這幾個漢字?”

問了幾個人,都衝我搖頭。我告訴他們這是中國漢字,而且掛反了。他們都吃了一驚,一個勁兒地問我,“快告訴我們,上麵寫的是什麼意思?”

我挺納悶,連上麵寫的什麼字都不清楚,還敢往牆上掛,若是些貶義詞不就鬧笑話了嗎?他們又怎樣向死者交代呢?當我告訴他們,是發財、平安的意思時,他們顯得很高興。

後來我才知道,這兩塊木牌已經陪伴了他家幾代死者,但他們既說不清這木牌的來曆,也不知道上麵寫的是什麼,更不知道這是中國漢字。

看來,我們的祖先也曾來過這裏。

去了萊索托,原本已經圓了我的非洲夢,但是,寒冷的山區、高海拔的氣候,無論如何也不是我想象的熱帶非洲。

特別是回到北京後,每當我麵對著桌子上的剩菜剩飯時,腦海中總是閃現馬丹給索偷著啃大酋長已經啃過的雞骨頭的畫麵。我在明亮的電燈下,也會想起黑暗中村民們圍坐一圈,無比歡樂地唱歌的情景。

我不再熱衷於穿梭在北京的高樓大廈狹窄的空間裏,聽施著粉黛的女人們,熱議名牌箱包、進口化妝品的種種高見。

我決定繼續自己的非洲行,這次怎麼也得去一個能把我熱死的真正非洲。

2011年,我突然接到一封郵件,來自萊索托的一個華人。他說,大酋長夫人不久會到北京旅遊,希望跟我見一麵。看到這個消息,我喜出望外,立即回複他我的聯係方式。10天後,我果真接到了夫人的電話,此時,她已經跟隨旅遊團到了北京,隻有一晚上時間,接下來就去上海了。當我得知她們下午要去秀水商貿城時,放下電話,直奔秀水。在秀水見麵的那一刻,我倆緊緊擁抱,驚呼不已,熾熱的情感,親人般的問候。我們從下午的咖啡廳,換到晚上的餐館,不知不覺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她告訴我:塔巴姆村依然沒有電,也沒什麼其他變化。大酋長的司機死了,馬滾蛋你的婆婆死了,做酒的女人艾滋病發作死了好幾年了。馬丹給索的腿幾乎走不了路了,還有某某某癱瘓的、車禍的……她已經退休了,大酋長也是奔七的人了,他們正在漸漸老去……她希望我再“回家”看看。並說,塔巴姆村的鄉親們時不時地還會提到我。離開10年了,塔巴姆村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曆曆在目,但此時我的雙眼卻是模糊不清……我真的很想念塔巴姆,想念馬丹給索,想念泰畢斯,想念總是朝我翻白眼的“曼德拉”大酋長馬泰裏拉。

總有一天我要回去看看你們,你們可得好好活著,等著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