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馬丹給索曾經對我說過,有一位患艾滋病的婦女,生下孩子九個月後離開了人世,而她的孩子僅在這個世上活了十四個月,也隨母親而去了。幸運的是,這孩子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愛,他們並沒有因為孩子得了無法醫治的病而拋棄他。其實,村裏人對艾滋病的傳染途徑並不了解,雖然他們對此也有一分恐懼,但仍然對幼小的生命給予了自己的關愛。
沒有什麼比臨死前更悲哀的時刻了
10月初的一天,馬丹給索突然對我說:“聽說泰畢斯快不行了。” 我趕緊拎著特意從馬塞盧為她買的牛奶、雞蛋和麵包衝向她家。
此時的她,臉上隻剩下一對骷髏般無神的大眼睛、明顯突起的大牙,似乎連牙床的肉都已耗幹了。
這次見麵,我們竟像一對老朋友。我湊到她麵前,輕聲地向她問候。這時,馬丹給索拿出了牛奶交給泰畢斯的媽媽,示意她給泰畢斯喝。泰畢斯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謝謝……謝謝!你是好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開口說話。這說明她已經認可我了。我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伸出右手與她相握,等待著泰畢斯能從被子裏伸出手來。但她隻是友好地對我眨了眨眼,並沒有伸出手。這時,馬丹給索湊過來說:“泰畢斯病很重,沒有力氣了。”
我知道馬丹給索不願意讓我直接接觸病人,這也是對我負責。我看了她一眼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用手為泰畢斯掩了掩被子,對她說:“你喝一點牛奶吧,這是專為你買的。”
她衝我點了點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喝奶,很久……沒喝了,我……現在……已經……起不來了。”
這時她媽媽將牛奶倒在一個白色搪瓷缸子裏,放在她麵前,然後轉身走到門口對著外麵喊了一嗓子。我想泰畢斯喝奶時一定會讓她坐起來,我得趕緊準備相機,為她再拍幾張照片。這時,突然從門外進來一個女人,她看見我在這兒照相,又是個外人,頓時,滿是褶子的臉耷拉得老長,特別是那雙直勾勾怒視著我的眼睛,目光逼人。然後她不問青紅皂白地衝我吼了起來,盡管她說的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能感到她在趕我出去。這時,馬丹給索急了,也衝她喊了起來。“她是我們的朋友,不要這樣對待她。”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泰畢斯的姨媽,住在附近,經常來服侍她。村裏常有不少人來幫忙,的確像大酋長說的,人們並沒因為她得了可怕的艾滋病而排斥她,因為他們都知道,艾滋病隻是一種病,並不是一種罪,任何人在病魔纏身的時候都需要關愛。
泰畢斯十分吃力地被兩個老人托起,將身體倚靠著媽媽喝奶。她每喝一口牛奶都十分吃力,好像連吸吮的氣力都沒有了。大約有一分鍾,她就撐不住了,人們趕緊讓她恢複原狀。僅是起來喝兩口牛奶,她的臉色就變得鐵青,真不知道眼下還有什麼辦法能拯救她。
“我……真想……出去,想出去,看看外麵。”她突然說話了,而且說的是英語,顯然是在對我說。
我一陣興奮,趕緊湊過去說:“你覺得哪兒疼?難受嗎?害怕嗎?”她睜著眼看著我沒有回答。
接著我又問她:“你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的‘滿都’嗎?是不是有人傳染的?現在後悔嗎……”
嗨!到這時候我怎麼連個人話都不會說了,話一出口我就恨自己怎麼問了一堆如此荒唐的問題,要是她媽媽能聽懂,不把我趕出去才怪呢。也許,眼下泰畢斯已經沒有生氣的心氣兒了。所以,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始終用一種表情看著我。
“對不起,泰畢斯,對不起!”我趕緊向她道歉。
“沒關係,巴麗薩,我本來就是要走的人了,可我真的很想活,哪怕是讓我成為隻能坐著的廢人,有生命、陽光和新鮮空氣多好呀。你是外來的人,能救救我嗎?我可以什麼都不要,隻是還不想現在就走。”
麵對著即將走向死亡的她,我能說什麼呢?告訴她:“我救不了你,實在沒辦法,抱歉!”唉,絕對不行,那是在殺她。
我對她說:“你不要想那麼多,多向上帝祈禱,他會幫助你的。其實每個人都會去那個地方的,隻是早晚的事,你不用害怕,在天堂裏,沒有煩惱和疼痛,隻有安詳與寧靜。”說這話時我的心怦怦直跳,這樣麵對麵地坐在即將死亡的人身邊,談論死亡,對我來說還是頭一回。她沒再說什麼,很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真希望她就這樣安詳地睡下去,不再受痛苦的煎熬。
臨別時,我告訴她媽媽:過些日子,我還會再來。
回家的路上,我和馬丹給索伴著垂落的夕陽,緩慢地走著下山,默默無語。我們從沒這樣沉默過。泰畢斯那雙向我求助的大眼睛就像印在了我的腦海中,使我感到極為壓抑。
抬頭看看漸漸褪了色的天空,我又渴望起都市的喧囂和車水馬龍的人海,渴望看到生機勃勃鮮活的生命,渴望看到高科技、現代文明。同樣是人,命運是多麼不同啊。
三天過後,我剛從外村拍照回來,大酋長的女傭一見我就急匆匆地對我說:“泰畢斯今早走了,她媽媽來找你,你不在,讓我告訴你。”
我一聽,顧不上多問,直衝山上泰畢斯的家。我一口氣跑到她家,那張剛剛撤換下來,被擱置在門外的墊子和毯子告訴我,我來晚了。我走近一看,那張還留有她的體味,並在生命彌留之際伴隨著她的墊子,原本隻有一寸厚,中間的部分已塌陷得幾乎觸到了地麵。我走進屋裏,此時已是人去屋空。一束陽光投射進這陰森而空蕩的小屋裏,隻見她媽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屋角,那是她能與女兒麵對麵的位置。她很悲傷,但沒有眼淚,也許早就流幹了。
原想問問關於泰畢斯最後的情況,但看到她如此難過,實在不忍心多打擾。心想,還是等到參加葬禮時再說吧。
按照當地舊的習俗,人死的當天,要在地上挖一個洞,並在洞的一邊放一個架子,屍體將放在架子上,安置成嬰兒在母體中的姿勢。屍體運出房屋時不能通過門,隻能在屋的後牆上鑿一個洞,把屍體運出來。
而現在許多人死後存放在醫院的太平間裏,一至三個星期後舉行葬禮。如果是嫁出去的女人就要在丈夫家舉行葬禮,並埋在當地。葬禮通常選在星期六舉行。 小黑屋裏告別幹柴般的屍體
泰畢斯的葬禮定在2000年10月21日(星期六)下午兩點舉行。
葬禮的頭一天夜晚,天氣驟變,隻聽一陣巨響劃破夜空,接著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準備好第二天要用的膠卷,吹滅了床頭上的蠟燭,剛要睡覺,這時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我嚇了一跳。“誰這麼晚了還跑來,不會出什麼事吧?”我輕聲嘀咕著,但並未下床開門。
“開門!開門!”
我以為是大酋長從馬塞盧來了,因為他經常往返於首都和這裏的兩個家,有時還會把首都家裏的女傭帶來。我趕緊穿上衣服,下床開門。
隻見兩個濕漉漉的雨人站在我麵前,是馬丹給索和她的兒媳婦曼堆子。
“我們現在去泰畢斯家守靈,你去不去?”
“這麼黑,又下這麼大的雨……再說……怎麼走呢?”深更半夜的,這個時候她們提起泰畢斯,我心裏虛惶惶的。
“因為剛找到車,才這麼晚來找你的。”
“……一夜?整整一夜……待在那兒?”我抬頭看了看電閃雷鳴的夜空,心裏瘮
得慌。“是唱歌,大家圍著她唱呀、跳呀,你不想照相嗎?”“我當然想。可是……”我有點不好意思告訴她們我害怕。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站在一群人中,淋著雨,一群人圍著一個骷髏般的屍體,伴著他們神神鬼鬼地跳大神。如果再出現諸如分屍、滅屍或者令我想不到的恐怖儀式,我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你們去吧,我明天去參加葬禮。” 她倆走後,我一直難以入睡。眼前總是隱隱出現泰畢斯那求救的眼神。直到後半夜,我都睜大著眼睛,僵直地躺在床上。我聽到外麵風雨交加,那“劈裏啪啦”的雨點打在房子的鐵皮頂上,就像從天空發射的無數顆子彈,穿過屋頂直射我的心髒,我甚至擔心狂風會突然把那層鐵皮掀掉。此時,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隻覺得自己一個勁兒地發抖。麵對漆黑的房子,想家,想親人,想朋友,真希望能給他們打個電話聊聊天兒。
我幹脆爬起來,一下點燃了12根蠟燭,明亮也許能驅散心中的恐懼。接著,我又從旅行箱裏摸出久違了的手機,明知根本沒信號,也想僥幸地試一試。這一夜是12根蠟燭伴我度過不眠的時光。
清晨,雨終於停了,陽光透過雲層時隱時現地照射著。我和馬丹給索吃足了早飯,提著昨晚就已準備好的相機和膠卷,趕到村口攔車。我們要去莫節可桑村泰畢斯丈夫家的村莊,參加她的葬禮,為她送行。
等了個把小時我們也沒能攔上車。
“怎麼辦?”我有點急了,直問馬丹給索。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對我說:“等我一下。”接著就往路邊的一個小酒館跑去。
再回來時,她一臉不高興地說:“我的二兒子回來了,正在裏麵跟朋友喝酒,他開了朋友的一輛車,我想讓他送咱們去,他要10塊錢,我沒答應。”
“你兒子手上有車,怎麼不早說,害得我們站在這兒等了這麼長時間,我以為今天去不成了呢。10塊錢算什麼,我給他20塊。”說完,我從兜裏掏出20塊錢交給馬丹給索說:“快點!越快越好,再晚就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就看見馬丹給索的二兒子眼睛紅紅的從裏麵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手裏攥著那20塊錢,讓我們站著等他,晃晃悠悠地開車去了。
我對馬丹給索說:“你兒子怎麼一大早喝酒,還喝這麼多,他能開車嗎?”
“他們是從昨天晚上喝到現在的。”馬丹給索一臉的無奈。
“什麼?喝了這麼久,肯定已經醉了。”我幾乎喊了起來。我想,還是別坐他的車了,到處是山路,又是去參加葬禮,萬一翻到山澗裏,太不值了。正想著,車已經晃晃悠悠地開過來了,容不得我再遲疑,馬丹給索一把把我推上了車。
一路上因為沒有迎麵會車,他的車開得挺自在,隻是每到拐彎處,我都緊盯著前方,手一直把著門把手,隨時準備跳車。我知道,一旦隨車掉進山澗,恐怕連屍首都找不回來。
快到莫節可桑村口,有不少人陸續朝這裏走來。
泰畢斯家的房子建在村口離路邊很近的地方。此時,已有不少來參加葬禮的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她家門前的地上,不過,這是泰畢斯的婆婆家,而她與丈夫和孩子們住的房子在婆婆家的房後。自從七個月前被一場大風掀翻了房頂之後,那房子始終無法住人。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個村是長方形的,兩邊是山脈,村子前麵的山下,有一條簡易公路,據說,能通到南非的德班。而村後的半山上還有一條盤山路,是通往另一個村莊的,那裏有教堂,還有一所女子中學,能考上這所中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隻是那裏交通不便,也就更加閉塞。泰畢斯婆婆家有四間房子,顯然比她娘家的條件好一些。此時泰畢斯的屍體被擺放在一間很簡陋的圓形草屋裏,等待著人們向她做最後的告別。
葬禮正式開始,人們默默地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走進那間陰森的小黑屋。馬丹給索走過來小聲問我:“你打算進去嗎?”
此時我的內心很矛盾,這可是看泰畢斯的最後一眼,不向她告個別,好像有點對不住她。但一想到她消瘦的恐怖樣子,頓時就覺得腿軟。
我問馬丹給索:“你去嗎?”
“不!我……不敢。”她說。
看著人們有序地進進出出,我鼓足了勇氣,對馬丹給索說:“你真的不進去了?我覺得還是應該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