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張鬆皮、一把幹骨、一個艾滋女人(1 / 3)

“聽說非洲有很多人得艾滋病,你聽說過艾滋嗎?”我問每天與我形影不離的馬丹給索。

“AIDS(艾滋)!當然知道,那病是傳染的,這兩年村裏已經死了不少人。誰得了都得死,死的時候很嚇人,瘦得像一根棍子。”她說。

還沒等我說話,她神秘地咬著我的耳朵又接著說:“村裏有些女人喜歡跟從南非來的人睡覺,可能因為他們有錢。但不知道他們身上有艾滋,真是害人。”

“你知道現在村裏有誰得了艾滋嗎?”我問她。

“有好幾個人呢,山上有個叫泰畢斯(Tebitsi)的女人,病情已經發作,活不了多久了。”

聽到村裏有艾滋病人,我的頭發根頓時立起來了。這是我來塔巴姆四十多天後,馬丹給索透露的最讓我震驚的消息。因為,過去我隻聽說過艾滋病,認為它離我很遙遠,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正麵對它。

聽中國駐萊索托使館張大使說過,萊索托是南部非洲艾滋病高發國之一。沒想到眼前真有這樣的病人。 可憐的患病老師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跟著馬丹給索穿過一片耕地,又過了一條小河,然後直奔山上。其實,這山上我來過不止五六次,卻不知道這裏有艾滋病人。

當我們爬到半山腰處的一座小屋前,馬丹給索停住了腳步,她一邊喘著氣,一邊用手向那座房子指了指說:“就是這家。”

就在我們快走到病人家門前時,馬丹給索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壓低了嗓音對我說:“進去千萬別提艾滋,就說順便看看。”

我衝她點了點頭。

這是一座門朝西,用幹草鋪著頂的石頭圓屋,門是敞開的。我和馬丹給索站在門口,趁她喊屋裏的主人時,我趕緊探頭向裏張望。順著射進門裏的陽光看去,屋裏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人,滿臉堆笑地站在門口,那胖身體把門口堵了個嚴實。馬丹給索忙向她解釋說:“我們過來看看你,她想和你聊聊天。”

“好!好!聊吧,聊什麼?”盡管她嘴上很痛快地答應著,但仍然紋絲不動地堵住門口。我們是來看艾滋病人的,被堵在這兒怎麼行?可是人家根本沒有請我們進屋的意思。於是,我向馬丹給索使了個眼色。她反應挺快,對那婦女說:“讓我們進屋坐下吧,她還要用筆寫呢。”

對方聽罷,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我們讓進了屋。

真要往裏邁腳時,我的心卻突然懸了起來,心跳也不由得加快,連手上握著的相機都覺得沉甸甸的。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著馬丹給索走進病人的家。

黑黢黢的屋子不大,裏麵空空蕩蕩的,屋子的正中央,地上躺著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人。她頭朝裏,腳朝外,在她的頭頂上方,有一個燒著柴火的爐子,周圍七零八落地擺放著鍋和盤子。屋裏僅有的家具是一條長凳子,我和馬丹給索被讓到了這條凳子上坐下。而那婦女很自然地坐在了病人的褥子上。此刻我和馬丹給索離眼前的艾滋病人不過兩三米的距離。

“你家有病人?”我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地問。可她聽不懂英語,便疑惑地看了看馬丹給索。

“這是她的大女兒,泰畢斯。”

“她得的什麼病?”我問。

馬丹給索翻譯過去之後,對方並沒有回答,隻是不停地用手為女兒掖著已經蓋得很嚴實的被子,一直沒有抬頭。 屋裏的氣氛很沉悶。這時,我定了定神,睜大了眼睛,仔細地看了看躺在眼前的病人。她身上蓋一條褪了色的花毛毯,頭裹白布,緊閉雙眼,臉色灰紫,顴骨高聳,隻剩下皮和骨頭了。她直挺挺地躺在一塊隻有一寸厚的墊子上,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常發出陣陣咳嗽聲,儼然就是一具橫躺在屋裏的僵屍。由於她長期臥床,屋裏散發著一股酸臭的氣味。她不斷地咳嗽,整個屋子仿佛彌漫著病菌。盡管我知道艾滋病並不通過空氣和一般的接觸傳染,但仍然不敢喘大氣,生怕吸進了病菌。

這時馬丹給索很機靈地假裝問了我一句:“你不是帶了很多中國藥嗎?能不能治她的病?”

我趕緊接過話茬對那婦女說:“如果你能告訴我她得的是什麼病,興許我能給她拿些有效的藥來。”

馬丹給索邊替我翻譯著,邊添油加醋地說中國藥怎麼好,怎麼見效。

其實,她得的什麼病已是人人皆知,我不過是想從她家人的口裏再證實一下。“她得的是‘滿都’。”她媽媽說。

“什麼是‘滿都’?”我不解地問馬丹給索。

“是腿上的病,所以她不能走路,隻能躺著。”馬丹給索說完,向我擠了一下眼,示意她媽媽說了假話。

我對她的回答很失望,但又一想,今天她能讓我進這個家門,已經很不錯了,至於拍照片是下一步的事。

我坐在屋裏並沒急著走,想跟她媽媽聊一聊。盡管馬丹給索不大情願陪我待下去,但沒有她當翻譯,我們無法交流。

“泰畢斯是她的大女兒,1994年查出的‘滿都’,今年5月份她突然帶著最小的孩子回到塔巴姆。剛回來還能走幾步,但老是咳嗽,拉肚子。到了7月初,身體越來越虛弱,一步也走不成了,每天隻能躺在床上。她老說渾身疼,也不想吃東西。這個月就更重了,連翻身都困難。話也很少說了。”

她說的全是病情,該不是把我當成醫生了吧?

說著,她媽媽從牆角拿過幾個發黃的紙包,讓我看。

“這些是泰畢斯吃的藥,鎮上醫院的大夫三個星期來一次。”馬丹給索向我解釋道。

接著她又說:“她媽媽想跟你要點中國藥。”

“可她沒跟我說實話,再說我哪有治這病的藥。想治病隻有上美國,或南非也行,起碼要花幾十萬或上百萬,她連飯都吃不飽,哪兒還有錢呢。”

我以為用英語說這些話,她們聽不懂,誰知,躺在地上的泰畢斯突然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側了一下頭,朝我斜了一眼,但沒有任何表情。這時,馬丹給索用胳膊捅了我一下,轉過臉,像是暗示我說:“人家泰畢斯是一個老師,英語說得可好了。”

我一聽,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剛才說的話有沒有冒犯的地方。但又一陣欣喜,至少可以直接和她交流。我順手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把糖和兩盒清涼油,走近泰畢斯,蹲在她麵前,輕聲對她說:“你好!我是中國人,住在大爹馬泰裏拉家,是來拍照片的,希望你的身體能早點好起來。這是糖,很甜,給你吃。過幾天我會再給你送些食品來。”

聽了這些話,泰畢斯臉上仍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一句話,隻是無力地又閉上了雙眼。

我將糖放在了她的枕邊,同時發現枕邊還放著一本《聖經》,也許隻有耶穌才能拯救她,給她力量,使她得到真正的解脫。

泰畢斯的媽媽為她剝了一塊糖,塞進她嘴裏。接著,她又問我那兩盒清涼油是幹什麼用的。馬丹給索很認真地給她比劃著如何往太陽穴上擦,還告訴她可以往身上擦。

她立刻拿起了一盒,打開蓋,解開女兒的上衣,替她往身上擦。此時,我看到泰畢斯身上完全是皮包骨頭,幹癟的乳房隻剩下一張抽搐的皮,完全看不出是個女人。看著她媽媽為她擦拭著清涼油,我真擔心,原本就怕冷的病人,還能接受這種擦了會更冷的油嗎?我想製止,可是已經晚了。盡管她已蓋好了被子,但我的心卻為她感到冰涼。我甚至後悔不該為了討好人家,而送了不適宜的東西。我真怕看見她因為擦了清涼油,縮在被子裏發抖的情景,內心直為她祈禱。等了一會兒,見沒出現什麼意外,這才放心了。

這時她媽媽對我已經不像剛進門時那麼戒備了,還主動跟馬丹給索說起她的家事。

馬丹給索用蹩腳的英語翻給我,還時不時地加點自己的分析。

“她們家有七個孩子,三男四女,泰畢斯是老大。我想,她家可能得罪了上帝或是讓鬼纏住了。1986年她的大兒子出門被車撞死了,才24歲。後來,孩子的爸爸又得了TB(肺結核),也是在家躺了很久,1995年死的,死時隻有五十歲,埋在我們來時那條路的坡下。今年又輪到大女兒了。她個子挺高,人長得也漂亮,英語說得好,很多男人都喜歡她。她二十二歲嫁到莫節可桑(Mojakisaue)村,距離塔巴姆村翻一座山就到了。泰畢斯有五個孩子,老大已經十八歲了,是個女孩兒,很懂事。” 馬丹給索接著說:“泰畢斯的運氣真不好,去年八月刮大風,她家剛蓋的兩間新房,一夜之間房頂全被掀了,還是很結實的鐵皮頂。而她家周圍別人家的草房頂,一點事兒都沒有,真是怪事。那兩間房子至今還閑在那兒,全家好幾口人都擠在公婆家住。現在她病成這樣,哪兒還有錢再蓋房。唉!太慘啦!”

我注意到,我們說話時,泰畢斯始終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墊子上一動也不動,我想,雖然她的身體已不能動,但她的大腦還是清醒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又會想些什麼呢?看著她將如此痛苦地走完生命的曆程,我不由得為她感到難過。

告別她們母女,我和馬丹給索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默默無語,心情格外沉重。

我問她:“你知道村裏人得這個病,都是怎麼傳染的嗎?”

她說:“一部分是從南非傳過來的。萊索托的男人在那兒當礦工,回來就傳染給老婆或其他女人了。最糟糕的是那些修路工,他們到處修路,去了許多非洲國家。每到一處都會找女人,他們能掙錢,也不虧待那些女人。人們都盼著路早點修好,那樣日子就會好過了。沒想到他們把路修通了,也害了不少人,自從塔巴姆來了修路人,得艾滋病的女人也多了。

“百薩利馬(Peselema)的大兒子莫黑羅尼(Mokholoane),1982年在南非當礦工時被人殺害了。他的媳婦馬姆科托伊(Mamoktoi)就與好幾個修路工有關係,直到1998年她死之前,也不知那病是被誰傳染上的。現在夫妻倆都死了,留下四個孩子,這些修路工真害人。”

“你知道泰畢斯的病是怎麼得的嗎?是不是也有男朋友?”我知道馬丹給索八麵玲瓏,是個熱衷打聽這類事的人,幹脆直截了當地問她。

馬丹給索一聽,特來勁兒,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過幾天我帶你去木節可桑村,你看見她丈夫就明白了。”

我一聽,以為她丈夫也得了艾滋病,忙問:“誰傳染誰的?”

“嗨,錯了!我是說,她丈夫又瘦又小,長得很難看,泰畢斯能不找男朋友嗎?”

“她的那個男朋友現在在哪兒?也是修路工嗎?”

“聽說是從南非來的,現在不知下落。”

想想已經奄奄一息的泰畢斯,真讓人同情。原本那光彩照人的風姿,現在隻剩下一副幹枯的軀體,幸福的家已不複存在,四十一年短暫的生命之火將要熄滅了,也不知她現在在想什麼,是否對人生還有著深深的眷戀。

回到家,正趕上大酋長馬泰裏拉回到村裏,我跟他談起了艾滋病的事,並對他說:“我想寫進書裏,你不會反對吧?”

他坐在沙發上,抬頭看了我一眼,並示意我坐下,然後用一種很沉重的口吻對我說:“現在,艾滋病已經成為了國際問題,並且增長的速度之快已遠遠超出了人們的預料。萊索托又是南部非洲艾滋病的高發國之一,這是不容回避的事實。你知道嗎,現在全球的艾滋病患者和HIV攜帶者已經有3 600萬人了,3 600萬人相當於十八個萊索托的人口。這真是一場大災難。”

“你是國會議員,又是大酋長,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控製這個局麵嗎?”

“這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至少政府無法控製人們的性行為。還有那些已患艾滋病的孕婦(萊索托法律規定,孕婦不能墮胎),孩子一旦出生,就將麵臨一場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