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總不能全部吃光吧?”

“那自然。要是那樣,不出三天準沒命。而且人們以為我是大傻瓜,死了也沒人同情。”

“那,是出於無奈囉?”她邊笑邊說。

“是無奈。”我說,“這我知道。所以才說和掃雪工差不多,無可奈何才幹的,而不是因為感興趣。”

“掃雪工?”

“文化掃雪工。”我說。

接下去,她提出想知道我的離婚。

“不是我想離而離的。是她一天突然出走,和一個男的。”

“受刺激了?”

“遇上那種事,一般人恐怕誰都多少免不了受刺激吧。”

她在桌麵上手托下巴,看著我的眼睛:“別見怪,瞧我問的。不過你是怎樣承受刺激的?我很難想像得出。你到底如何承受刺激的?受到刺激後是怎樣一種情形?”

“把亨林格別在外套上。”

“隻這個?”

“我要說的是,”我說道,“那東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裏受了刺激,但存在畢竟存在。所謂刺激也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不可能拿出來給人家看,如果能給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你要說的我完全領會。”

“真的?”

“或許不那麼明顯,但我也在好些事情上受過刺激,好些!”她小聲說道,“很多原因攪和在一起,所以最後才辭去東京那家賓館的工作。刺激,苦悶。我這人,有些事情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處理妥當。”

“呃。”

“現在也還受著刺激。想到這點,有時真想死去算了。”

她又摘下戒指,旋即戴上。接著喝了口瑪莉白蘭地,捅了下眼鏡,莞爾一笑。

我們喝了不少酒,已記不得到底要了多少杯。時間已過11點。她覷了下手表,說明天還要起早,得回去了。我說叫出租車送她回去。從這裏去她的住處,出租車10分鍾就能到。我付過款,出到外麵,雪又飄飄灑灑地落下來。雪不很厲害,但路麵結冰,腳下打滑。於是她緊緊挽著我的手臂,往出租車站走去。她喝得有點過量,腳步踉踉蹌蹌。

“哦,那本報道收買土地內幕的周刊,”我驀然想起,“叫什麼名稱?大致出版日期?”

她講出那家周刊的名稱。是報社係統的。“估計是去年秋季出版的。我沒直接讀過,具體寫的什麼不大清楚。”

我們在輕揚漫舞的雪花中等車,等了5分鍾。這時間裏她一直抓住我的胳膊,顯得很輕鬆。我也心情輕鬆下來。

“好久沒這麼輕鬆過了。”她說。而我也同樣。於是,我再次想到,我們之間是有某種相通之處的。惟其如此,我才從第一眼見到她時便開始懷有好感。

車上,我們東南西北地聊起來,下雪啦,天冷啦,她的工作時間啦,東京啦,不一而足。我一邊聊一邊傷腦筋:往下如何對待她呢?我知道,我隻是知道,再逼近一步,便可以同她睡覺。至於她想不想同我睡,我當然不知道。但同我睡也未嚐不可,這我是知道的,這點從其眼神、呼吸、說話口氣和手的動作上即可知道。作為我來說,也想同她睡,知道睡也不至於睡出麻煩。來到、住下、一走了之而已,如她說的那樣。但我拿不定主意。我隱約覺得如此同她睡覺恐怕有失公正,並且這種念頭怎麼也無法從腦海中驅除。她比我小10歲,情緒有點不穩定,而且醉得搖搖晃晃。這就像用帶有記號的牌打撲克一樣,是不公正的。

但在性交方麵所謂公正又有多大的意思呢?我自己詢問自己。如果在性交上追求公正的話,那為什麼不索性變成苔蘚植物呢?那樣豈不來得簡單痛快!

這也是正理。

我在這兩個價值觀之間一時左右為難。當出租車快到她住處的時候,她卻毫不費事地使我解脫出來。“我和妹妹兩人一起生活。”她對我說。

於是我再沒必要前思後想了,不覺有些如釋重負。

車開到她公寓前停下。她說對不起,問我能否陪她到房間門口。並說夜深時分,走廊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出沒。我對司機說自己馬上下來,請他等5分鍾。然後挽著她的胳膊,沿著結冰的路走到大門口,順樓梯往三樓爬去。這是座鋼筋水泥公寓,沒有任何多餘飾物。來到寫有306編號的門前,她打開挎包,伸手摸出鑰匙,對我不無笨拙地笑笑,道聲謝謝,說今晚過得很愉快。

我也說很愉快。

她轉動鑰匙打開門,重新把鑰匙放回挎包,“哢”——皮包金屬對接扣相吻合的幹澀聲響在走廊裏蕩開。隨後她定定地看著我的臉,那眼神活像盯視黑板上的幾何題。她在遲疑,在困惑,那聲再見無法順利出口。這我看得出來。

我手扶牆壁,等待她做出某種決斷,然而她遲遲不做出。

“晚安。問候你的妹妹。”我開口道。

她緊緊地抿著嘴唇,抿了四五秒鍾。“我說和妹妹一起住,那是謊話。”她低聲說,“實際隻我自己。”

“曉得。”

她臉上開始慢慢泛紅:“何以曉得?”

“何以?隻是曉得。”我說。

“你這人,怪討人嫌的。”她沉靜地說。

“或許,或許是的。”我說,“不過我一開始就說過,我不會做討人嫌的事,不會趁機強加於人。所以從來沒說過謊。”

她思忖良久,隨後作罷,笑道:“嗯,怕是沒說過謊。”

“不過……”我說。

“不過我是自然而然沾染上的。剛才說過,我也受了不少刺激,這個那個的。”

“我也不例外,亨林格還在胸口別著呢。”

她笑了,說:“不進來喝點茶什麼的?想再和你聊一會。”

我搖搖頭:“謝謝。我也想和你聊,不過今天這就回去。原因倒說不清,但我想今天還是回去好,還是不要一次同你說得太多為好,我覺得。怎麼回事呢?”

她用儼然看黑板小字時的眼神瞧著我。

“我表述不好,但總有這種感覺。”我說,“有滿肚子話要說的時候,最好還是一點一點地說,我想。或許這樣並不對。”

她對我的話想了一會兒,隨即作罷,“晚安。”說完,悄然地把門關上。

“喂。”我招呼道。門開了一條15厘米寬的縫,她閃過臉。“最近可以再邀你嗎?”我問。

她手扶著門,深深吸了口氣,說:“或許。”

門又合上了。

出租車司機正在沒心緒似的攤開一張體育報看著。我返回座位,說出賓館名稱,他馬上現出驚訝的神情。

“真的這就回去?”他問,“看那氣氛,我以為肯定叫我一個人開車回去呢。一般後來都是這樣。”

“有可能。”我表示讚同。

“長年幹這行,眼光大致看不錯。”

“長年才有時會看錯,就概率來說。”

“那倒是。”司機不無費解地說,“可話說回來,您怕有點不一般吧?”

“也許。”我說。難道我真的不一般不成?

回到房間,我開始洗臉,刷牙。邊刷牙邊有點後悔。但最終我很快睡過去了。我後悔起來往往持續不了很久。

早上醒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給服務台打電話,要求把房間的原定期限延長3天。結果毫無問題,反正是旅遊淡季,客人沒那麼多。

然後我買了份報紙,走進賓館旁邊的炸餅店,吃了兩張黃油甜鬆餅,喝了兩大杯咖啡,賓館裏的早餐吃一天就膩了。還是這炸餅店最可心,便宜,且咖啡可以換第二杯。

接著,我攔了輛出租車去圖書館。我叫司機拉去劄幌市最大的圖書館,便被直接拉了去。在圖書館裏,我查閱了眼鏡女孩兒告訴我的周刊的過期部分。發現關於海豚賓館的報道刊登在10月20日號上。我把有關部分複印下來後,進到附近一家飲食店,邊喝咖啡邊仔細閱讀。

報道的內容很難把握,須反複閱讀幾遍才能理解透徹。記者是想盡可能寫得簡潔易懂,但在紛壇的事態麵前,其努力似乎很難奏效,可謂錯綜複雜。但若耐心琢磨,基本脈絡還是可以摸清。文章的題目是:“劄幌地價疑團——插入城市再開發中的黑手。”

概括起來是這樣:首先,在劄幌部分地區,在大規模土地收買活動正在進行之中,兩年時間裏上地幾易其主,且極為隱蔽和反常。地價不明不白地急劇上漲。記者得知這一情況後遂開始調查。結果發現收買土地的公司盡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虛名——雖然也登記在案,繳納稅款,但一無辦公地點,二無職員。而且這些假公司之間相互勾結,極其巧妙地大肆買空賣空。兩千萬日元買來的土地轉手以6千萬賣出,如此賣了兩億元。於是記者對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開始逐一調查,窮追不舍,發現其源頭隻有一個:經營不動產的B產業公司。這倒是實實在在的公司,總部設在赤阪,擁有現代化的高級辦公大樓。盡管不很公開,但實際上B產業同A綜合產業這家大型聯合公司關係密切。A產業極其龐大,下屬鐵道公司、賓館集團公司、電影公司、食品集團公司、商店、雜誌社,甚至包括信用銀行和保險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廣大。記者進一步深入追查,結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來了。原來B產業收買的土地都在劄幌市計劃再開發的地段以內。地鐵的建設、政府機關的新址等公共投資項目都將在這一地段進行,所需資金的大部分由國家撥款。國家、北海道、劄幌市三方經過協商,製定了再開發計劃,形成了最終決定,包括位置、規模、預算等等。不料揭開蓋子一看,決定開發地段內的土地已在幾年時間裏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原來情報透露給了A產業,早在計劃最後敲定之前,收買土地的活動便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始了。就是說,這個所謂最終計劃一開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買土地的急先鋒就是海豚賓館。它搶先占領頭等地皮,以其龐大的建築物扮演了A產業大本營的角色,即擔任這一地段的總指揮。它吸引著人們的目光,改變著人流的方向,成為這一地段的象征。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計劃下進行的,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投入最大量資本的人掌握最關鍵的情報,攫取最豐厚的利益。這並非某個人缺德不好,投資這一行為本來就必須包含這些內容。投資者要求獲得與投資額相應的效益。如同買半舊汽車的人又踢輪胎又查看發動機一樣,投入一千億日元資本的人必然對投資後的經濟效益進行周密研究,同時搞一些幕後動作。在這一世界裏什麼公正雲雲均無任何意義。假如對此一一考慮,投資額要大得多。

有時甚至鋌而走險。

譬如,有人拒絕轉賣土地。從古以來賣鞋的店鋪就不吃這一套。於是,便有一些為虎作悵的惡棍不知從何處胃出。龐大的企業集團完全擁有這種渠道,從政治家、小說家、流行歌手到地痞無賴,大凡仰人鼻息者無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惡棍攻上門來,而警察卻對這類事件遲遲不予製止,因為早已有話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裏去。這甚至不算是腐敗,而是一種體製,也就是所謂投資。誠然,過去或多或少也有這等勾當。與過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資網絡要細密得多,結實得多,遠非過去所能比。龐大的電子計算機使之成為可能,進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細無遺地網入其中,通過集約和細分化,資本這具體之物升華為一種概念,說得極端一點,甚至是一種宗教行為。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機,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價,崇拜奔馳汽車那閃閃發光的標誌。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話。

這就是所謂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們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都要在這樣的社會裏生活。善惡這一標準也已被仔細分化,被偷梁換柱。善之中有時髦的善和不時髦的善,惡之中有時髦的惡和不時髦的惡。時髦的善之中有正規的,有隨便的,有溫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滿激情的,有裝模作樣的。其組合式也令人饒有興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爾薩爾迪褲子,腳穿波裏尼皮鞋一樣,可以享受複雜風格的樂趣。在這樣的世界上,哲學愈發類似經營學,愈發緊貼時代的脈搏。

當時我沒有在意,如今看來,1969年世界還算是單純的。在某些場合,人們隻消向機動隊員扔幾塊石頭便可以實現自我表現的願望。時代真是好極了。而在這是非顛倒的哲學體係之下,究竟有誰能向警察投擲石塊呢?有誰能夠去主動迎著催淚彈挺身而上呢?這便是現在。網無所不在,網外有網,無處可去。若扔石塊,免不了轉彎落回自家頭上。這並非危言聳聽。

記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內幕。然而無論他怎樣大聲疾呼,其報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說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聲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內幕,而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的必然程序。人們對此無不了然於心,因此誰也不去注意。巨額資本采用不正當手段獵取情報,收買土地,或強迫政府做出決定;而其下麵,地痞無賴恫嚇小本經營的鞋店,毆打境況恓惶的小旅館老板——有誰把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這樣。時代如流沙一般流動不止。我們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們站立的位置。

作為報道我以為是成功的。材料翔實,字裏行間充滿正義感。但落後於時代。

我將這篇報道的複印件揣進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賓館的管理人,想那個生來便籠罩在失敗陰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來自時代的挑戰。

“一個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語。

正值女侍走過,她詫異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返回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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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