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說,變得這麼黑暗,無非意味著賓館功能上出了問題,對吧?機械上的,或結構上的。這樣一來,勢必折騰一場。又是連續加班,又是成天演習,又是受上司訓話,這苦頭早已吃夠了,這才剛剛安穩下來呀。”

我點頭稱是。

“想到這裏,我漸漸氣惱起來,同害怕相比,氣惱更占了上風。於是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慢慢地,試著走了兩三步。這一來,我發覺有點不對頭,就是腳步聲和平時不一樣。當時我穿的是平底鞋,但腳底的感覺和平時不同,不是平時踩地毯的感觸,而要粗糙得多。我對這個很敏感,不會弄錯,真的。而且空氣也和平時不同,怎麼說好呢,好像有點發黴,和賓館的空氣根本不一樣。我們賓館,完全用空調控製,空氣講究得很。不是普通的空調,而是製造新鮮空氣輸送進來。它不同於其他賓館那種幹燥得使鼻孔發幹那樣的空氣,而是自然界裏的那種。因此,不能想像有什麼發黴氣味。而當時那裏的空氣,吸上一口就知道是陳舊的空氣,幾十年前的空氣,就像小時候去鄉下祖父家裏玩時打開老倉庫嗅到的那股氣味——各種陳腐味兒混在一起,沉澱在一起,一動不動。

“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回連開關顯示燈也消失了,什麼也看不見,一切都死了,徹底死了。這下我可怕了,還能不怕?黑暗裏隻有我一個人,真叫害怕。不過也怪,周圍竟是那樣的靜,死靜死靜的,半點聲息也沒有,怪不?因為平時停電變黑,人們肯定大吵小嚷的吧?況且賓館裏住得滿滿的,出這種事不可能不叫苦連天。然而卻靜得很,靜得叫人毛骨悚然,這下更把我槁糊塗了。”

這時侍者把酒端來,我和她各自啜了一口。她放下杯,扶了扶眼鏡。我默默無語,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這些感覺你可明白?”

“大致上明白。”我點點頭說,“在十六樓下的電梯,四下漆黑,氣味不同,靜得要命,情況異常。”

她歎息一聲,說:“不是我誇口,我這人還真不怎麼膽小。起碼在女孩兒裏算是勇敢的,不至於因為停電就像別的女孩兒那樣扯著嗓子叫個不停。怕固然怕,但我想不能怯陣,無論如何要看個究竟。所以我就用手摸索著在走廊裏前進。”

“朝哪邊?”

“右邊。”說罷,她抬起右手,表示不會記錯。“是的,是向右邊走,一步一步地。走廊是筆直的,順著牆壁走了一會,便向右拐彎。這當兒,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亮,實在微弱得很。看樣子是蠟燭光從盡頭處瀉出的。我估計是有人找到了蠟燭點起來,打算上前看看。走近一看,發現燭光是從微微裂開的門縫裏瀉出來的。那門很奇特,從沒有見過,我們賓館應該沒有那樣的門,但反正光是從那裏瀉出的。我站在那門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裏麵有誰,擔心出來怪人,再說門又完全沒有見過。這麼著,我就試著小聲敲了敲門,聲音小得幾乎不易聽見,‘橐橐’。結果因四周太靜了,那聲音卻比我預想的大得多。裏麵沒任何反應。10秒、20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前,不知所措。不一會兒,裏麵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怎麼說呢,就像一個穿著很多衣服的人從床上爬起時的動靜。接著傳出腳步聲,非常非常遲緩,‘嚓……嚓……嚓……’像是穿著拖鞋,拖鞋拖著地麵,一步一挪地朝門口靠近。”

她似乎想起了那聲響,眼睛看著空間,搖了搖頭。

“聽見那聲響的一瞬間,我渾身不寒而栗,覺得那恐怕不是人的腳步聲。根據倒沒有,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人的足音。也隻是這時我才曉得所謂脊梁骨凍僵是怎麼一種滋味,那可真叫凍僵,不是修辭上的誇張。我拔腿就跑,一溜煙地。中間可能摔了一兩跤,因為長統襪都破了。但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跑啊跑啊,能記得起來的隻有跑。跑的時間裏腦袋裏想的盡是電梯仍然不動可怎麼辦。幸好電梯還動,樓層顯示燈也還亮著。我見它停在一樓,猛按電鈕,電梯開始向上動。但上的速度慢得要死,簡直叫人難以相信。二樓……三樓……四樓……我在心裏一個勁兒禱告快點、快點,可是不頂用,它偏偏那麼磨磨蹭蹭,像是有意讓人著急似的。”

她停了一下,呷了口白蘭地,不停地轉動著戒指。

我靜等下文。音樂停了,有人在笑。

“不過那腳步聲是聽得清楚的。‘嚓……嚓……嚓……’地走近前來,很慢,但一步是一步。‘嚓……嚓……嚓’邁出房間,走到走廊,朝我逼近。真怕人,不,也還不是什麼怕,是胃一下一下地往上躥,一直躥到嗓子眼。而且渾身冒汗,冒冷汗,味兒不好聞,涼颼颼的,活像有蛇在皮膚上爬來爬去。電梯還是沒上來,七樓……八樓……九樓……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她停頓了二三十秒,仍然不緊不慢地轉動戒指,像是在調整收音機波段。酒櫃那邊的座位上女的說著什麼,男的又笑出聲來。怎麼還不快放音樂呢,我心裏直急。

“那種恐怖感,不親身體驗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幹澀的聲音說道。

“後來怎麼樣了?”

“等我注意到時,電梯門已經開了。”她說著,聳了聳肩,“門開著,熟悉的電燈光從裏麵射出。我一頭紮了進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樓電鈕,回到大廳,大家都嚇了一跳。可不是,我臉色發青,全身發抖,差點兒說不出話來。經理過來問我怎麼搞的。我就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始解釋,說十六樓有點不對頭。經理剛聽這一句,當即叫過一個小夥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樓,確認到底出了什麼事。不料十六樓什麼都沒發現。燈光通明,更沒什麼怪味兒,一切照常。去小睡室問那裏的人,那人一直沒睡,說根本沒有停電那回事。為慎重起見,把十六樓那裏走了個遍,還是沒發現任何反常之處,簡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樓下,經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間。我認為他肯定發脾氣,但他沒有,而叫我把情況詳詳細細說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嚓嚓響的腳步聲,盡管覺得有點荒唐。我認為他保準取笑我一番,說我白日做夢。

“但他沒笑。不僅沒笑,還一副分外嚴肅認真的神情。他這樣對我說:‘剛才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還用和藹的語氣叮囑似的說:‘可能出了什麼差錯,但弄得其他人都戰戰兢兢的也不好,別聲張就是。’我們那經理,原本不是個和風細雨的人,動不動就劈頭蓋腦地訓人一頓。因此當時我想,說不定經曆這種事的我是第一個。”

她止住話。我把她的話在頭腦裏歸納一番。看這氣氛,我該問一點什麼才好。

“我說,你沒有聽見其他人講起過這樣的事?”我問,“例如同你這經曆相類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蹺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風言風語也好。”

她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我想沒有。但感覺是有的,總覺得賓館裏有什麼東西不同尋常。經理聽我講述時的表情就是這樣。而且裏邊悄悄話也實在夠多的。我說是說不大好,但總覺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過的那家賓館就絕對不一樣。雖然規模沒這麼大,情況也有不同,但這方麵畢竟太懸殊了。那家賓館也有離奇古怪的傳聞——哪家賓館都多少免不了——我們都一笑了之。但這裏不行,這裏沒有一笑了之的氣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當時要是經理一笑置之或大發雷霆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說不定也會以為真的是自己鬧出了差錯。”

她眯縫起眼睛,出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

“那以後還去過十六樓?”我問。

“好幾次。”她淡淡地說,“在那裏工作,有時候不樂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隻限於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種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經跟上頭說了,明確說我不願意。”

“這以前沒和任何人說過?”

她輕微地搖了一下頭:“剛才我就說了,跟人提起這事今天是頭一回。以前想說也找不到人。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你對這事可能有什麼同感,就是十六樓的事。”

“我?何以見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著我:“倒也說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賓館,又想了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覺得或許你對我那個經曆有同感。”

“怕也談不上有什麼同感。”我思索一下說,“而且我對那家賓館也並不很了解。隻知道是個生意不怎麼興隆的小型賓館。大致4年前在那裏住過,認識了裏頭的老板,所以這次又來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賓館再普通平常不過,更沒聽說有什麼特殊因緣。”

其實我並不以為海豚賓館普通平常,隻是眼下不想把話口開大。

“可今天下午我問起海豚賓館是否地道的時候,你不是表示說起來話長嗎?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麵的事情。”我解釋道,“說起來話很長,我想那話同你現在講的恐怕沒有直接關係。”

聽我如此說,她顯得有點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著雙手的指甲。

“對不起,您特意說一次,我卻什麼也沒幫你解決。”

“不,不,”她說,“這怪不得你。再說我能說出來也好,說完心裏暢快一些。如果老是一個人悶在肚裏,總覺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說,“總是一個人悶著,對誰也不講,勢必把腦袋漲得滿滿的。”我張開兩手,做出氣球膨脹的手勢。

她靜靜點頭,繼續轉動戒指,然後從手指拉下,隨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話?相信十六樓的事?”她看著手指說道。

“當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種話難道不異常?”

“異常也許異常,但那樣的事情是存在的。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說的。在某種關係的作用下,一種東西和另一種東西往往突然連結在一起。”

她開動腦筋思考我的話。

“這種事你也有過體驗?”

“有過,”我說,“我想有過的。”

“怕嗎,當時?”她問。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說,有各種各樣的連結方式。就我來說……”

說到這裏,語言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機插頭拔掉一樣。我喝了口威士忌,“說不明白,”我說,“表達不好。不過這種事的的確確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別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話,不騙你。”

她揚臉綻出笑容,笑得同這以前不太一樣,而屬於私人性質的微笑,我想。由於把話一吐而盡,她看起來多少有些放鬆。

“怎麼回事呢,和你談起話來,也不知為什麼,心裏覺得很踏實。我這人特別怕見生人,同第一次見麵的人說話總感到別扭,但和你卻能心平氣和。”

“大概你和我之間有什麼相通之處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應答,沉吟良久,終究沒有開口,隻是喟然一聲長歎。但那歎聲未給人以不快,而隻是為了調整一下呼吸。

“不吃點什麼?肚子好像一下子餓了起來。”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樣地吃一頓,但她說在這裏隨便吃點即可。於是我喚來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薩餅和色拉。

我們邊吃邊聊。聊了她賓館裏的工作,聊了劄幌的生活。她談到她自己。說她23歲,高中畢業後在專科學校接受了兩年賓館職員專業訓練,之後在東京一家賓館幹了兩年,看到海豚賓館的招工廣告,報名後被錄用,來到劄幌。她說劄幌對她很合適,因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經營旅館。

“是一家滿不錯的旅館,已經經營很久了。”她說。

“那麼說你是到這裏見習或鍛煉來囉,為了繼承家業?”我問道。

“也不是。”她說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鏡框,“我壓根兒沒考慮繼承家業那麼遠的事,僅僅是出於喜歡,喜歡在賓館裏幹。各種各樣的人來了,住下,離開——我喜歡這個。在這裏邊做事,覺得非常坦然,平心靜氣。我從小就生長在這種環境裏,是吧?已經習慣了。”

“倒也是。”我說。

“什麼叫倒也是?”

“你往服務台一站,看上去活像賓館精靈似的。”

“賓館精靈?”她笑了,“說得真妙。真能當上該有多好。”

“你嘛,隻要努力就成。”我笑了笑,“不過賓館裏誰也留不下來,這也可以?人們隻是來借住一兩宿就一走了之。”

“是啊,”她說,“可要是真有什麼留下來,倒覺得怪怕人的。怎麼回事呢?莫非我是膽小鬼?人們來了離開,來了離開,我反而感到心安理得,是有點怪,這個。一般的女孩兒不至於這樣想吧?普通女孩子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對?而我卻不同。什麼原因呢?我不明白。”

“依我看,你並不怪。”我說,“隻不過動搖不定。”

她麵帶詫異地看著我:“咦,這個你怎麼曉得?”

“怎麼曉得?”我說,“反正我曉得。”

她沉思了一會。

“談談你自己。”她說。

“沒有意思。”我應道。但她說那也想聽,於是我簡單談了幾句:“34歲,離過婚,多半靠寫文章維持生計,有一輛半舊‘雄獅’車,雖然半舊,但有音響和空調。”

自我介紹,客觀真實。

她還想進一步了解我工作的內容,這無須隱瞞,便直言相告。講了最近采訪一個女演員的事,和采訪函館那些餐館的經過。

“你這工作挺有意思的麼!”她說。

“我倒從來沒感到過有意思。寫文章本身倒不怎麼痛苦。我不討厭寫文章,寫起來滿輕鬆。但寫的內容卻是一文不值,半點意思都沒有。”

“舉例說呢?”

“例如一天時間轉15家餐館或飲食店,端來的東西每樣吃一口,其餘的盡管剩下——我認為這種做法存在決定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