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既無應幹的事,又無想幹的事。我是特意前往海豚賓館的,但魂夢所係的海豚賓館已不複存在,於是我徒呼奈何,別無良策。

不管怎樣,我先下到大廳,坐在那神氣活現的沙發上製訂今天一天的計劃。但計劃無從製訂。一來我不想逛街,二來沒地方要去。看電影打發時間倒不失為一策,可又沒有想看的電影。況且特意跑來劄幌在電影院裏消磨時間,未免荒唐可笑。那麼,幹什麼好呢?

沒什麼好幹。

噢,對了,我突然想起理發。在東京時工作忙得連去理發的時間都抽不出來,已經將近一個半月沒有理發了。這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現實而又健全的念頭。因為有時間,所以去理發——這一設想完全合乎邏輯,任憑拿到哪裏都理直氣壯。

我走進賓館理發室,裏麵窗明幾淨,感覺舒適。本來指望人多等一會才好,不料因是平日,加之一大清早,當然沒有什麼人。青灰色的牆壁上掛著抽象畫,音響中低聲傳出傑克·羅西演奏的巴赫樂曲。進這樣的理發室,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這已經不宜再稱為理發室。時過不久,說不定可以在洗澡堂裏聽見格裏高裏聖歌,在稅務署接待室裏聽見權本龍一的歌。為我理發的是個20歲剛出頭的年輕理發師。他不甚了解劄幌的情況。我說這座賓館建成之前有一家同名小賓館來著,他隻是“啊”了一聲,顯得無動於衷,似乎這事怎麼都無所謂。冷淡!何況他竟穿著新潮“乞丐”衫。不過他手藝還不壞,我頗為滿意地離開那裏。

走出理發室,我又返回大廳考慮往下幹什麼好。剛才不過消磨了45分鍾。

一籌莫展。

無奈,隻好坐在沙發上久久地茫然四顧。昨天戴眼鏡那個女孩兒在總服務台出現了。碰上我的目光,她馬上顯得有點緊張。什麼原因呢?莫非我這一存在刺激了她身上的什麼不成?莫名其妙。不一會兒,時針指向11點,到了完全可以考慮吃飯問題的時刻。我走出賓館,邊走邊思考去哪裏吃飯,但哪家飯店都不能使我動心。實際上我根本就上不來食欲。沒辦法,便隨便走進眼前一家小店,要了碗細麵條和涼拌菜,喝了點啤酒。本來看天色像要馬上下雪,卻遲遲未下。雲塊一動不動,如同《格利佛遊記》中出現的飛島,沉甸甸地籠罩著都市的上方。地麵上的東西一律被染成了灰色。無論刀叉還是涼拌菜、啤酒,統統一色灰。碰上這種天氣,根本想不出什麼正經事。

歸終,我決定攔輛出租車到市中心,去商店買東西消磨時間。我買了襪子和內衣,買了備用電池,買了旅行牙膏和指甲刀。買了三明治做夜宵,買了小瓶白蘭地。哪一樣都不是非買不可之物,買不過是為了消磨時間。如此總算打發掉了兩個鍾頭。

之後我開始沿著大街散步。路過商店櫥窗,便無端地窺看不已,看得厭了便走進飲食店喝杯咖啡,讀上一段傑克·倫敦傳記。如此一來二去,好歹暮色上來。這一天過得活像看了一場又長又枯燥的電影。看來消磨時間簡直是活受罪。

返回賓館從服務台前經過時,有人叫我的名字。原來是那個負責接待的戴眼鏡女孩兒,是她從那裏叫我。我走過去,她把我領到稍離開服務台的角落裏。那裏是租借服務處,標牌旁堆著很多小冊子,但沒有人。

她手中拿支圓珠筆,來回轉動不已。轉了一會兒,用似有難言之隱的神色看著我。她顯然有些困窘,加上羞赧,一時不知所措。

“對不起,請做出商量借東西的樣子。”說著,她斜眼覷了一下服務台,“這裏有規定,不準同顧客私下交談。”

“可以。”我說,“我打聽東西的租金,你回答,算不得私下交談嘛。”

她臉微微一紅:“別見怪,這家賓館,規定囉嗦得很。”

我笑了笑,說:“你非常適合戴眼鏡。”

“失禮?”

“這眼鏡非常適合你戴,可愛極了。”我說。

她用手指輕輕觸了下眼鏡框,旋即清了清嗓子。她大概屬於容易緊張那種類型。“其實是有點事想問您,”她強作鎮定,“是我個人方麵的。”

可能的話,我真想撫摸她的腦袋,使她心情沉靜下來。但我不能那樣,便默默注視她的臉。

“昨天您說過,說這裏以前有過一家賓館,”她低聲說道,“而且同名,也叫海豚……那是一座怎樣的賓館呢?可是地道的嗎?”

我拿了一份租借指南的小冊子,裝出翻閱的模樣。“所謂地道的賓館是什麼含義呢,具體說來?”

她用指尖拉緊白襯衫的兩個襟角,又清了清嗓子。

“這個……我也說不大好,裏邊會不會有什麼奇特因緣呢?我總有這種感覺,對那個賓館。”

我細看她的眼睛。不出所料,那眼睛確很漂亮,一清見底。我盯視的時間裏,她又泛起紅暈。

“你所感覺到的是怎麼一種東西,我捉摸不大清楚。但不管怎樣,我想從頭說來三言兩語是完不了的。而在這裏說恐怕又不大方便,對吧?你看樣子又忙。”

她眼睛朝同事們工作的服務台那邊忽閃了一下,露出整潔的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略一沉吟後,儼然下定決心,點點頭。

“那麼,我下班後可以同您談談嗎?”

“你幾點下班?”

“8點。不過在這附近見麵不成,規定限製很死。遠點倒可以。”

“遠點要是有個能夠慢慢說話的地方,我去就是。”

她點頭想了想,隨即在台麵備用的便箋上用圓珠筆寫下店名,簡單勾勒出方位圖,說:“請在這裏等我,我8點半到。”

我將便箋揣進短大衣口袋。

這回是她盯視我的眼睛:“請別以為我這人有什麼古怪,這樣做是頭一次,頭一次違反規定。實在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原因過會兒再講。”

“談不上有什麼古怪,隻管放心好了。”我說,“我不是壞人,雖然算不得很讓人喜歡,但做事還不至於使人討厭。”

她快速轉動手中的圓珠筆,沉思片刻。但似乎未能完全領會我話裏的含義,嘴角浮現出曖昧的微笑,又用食指觸了下眼鏡框。“一會見。”說罷,對我致以營業用的點頭禮,折回服務台。好一個嫵媚的少女,一個情緒略有不安的女孩兒。

我回到房間,從冰箱裏取出啤酒,邊喝邊吃著從商店地下食品櫃買來的烤牛肉三明治,吃了一半。好了,我想,這回總算有事幹了。齒輪進了變速擋,盡管不知駛向哪裏,但情況終究在緩緩變化,不錯!

我走進浴室,洗臉,刮須,默默地、靜靜地,不哼任何小曲地刮。爾後我抹擦了剃須潤膚霜,刷磨了牙齒。然後對著鏡子細細端詳自己的臉,我已經好久沒照過鏡子了。結果沒有什麼大的發現,也沒有透出多少英風豪氣,一如往日。

7點半,我離開房間,在大門口鑽進出租車,把她那張便箋遞給司機。司機默然點頭,把我拉到那家咖啡店前停下。路不太遠,車費才1千元①。咖啡店位於一座五層樓的地下,小巧整潔。一開門,裏麵正播放傑裏·馬利昂的舊唱片,恰到好處的音量回蕩在房間裏,傑裏·馬利昂流行得較早,當時正時興留平頭,穿領口帶扣的襯衫。切特·貝克和勃姆·布爾克邁爾過去我也常聽。那時,這間什麼“亞當·安東”咖啡店還沒有問世。

①日元,下同。

亞當·安東。

何等無聊的名字!

我在台前坐下,一邊欣賞傑裏·馬利昂抑揚有致的歌聲,一邊慢慢悠悠地啜著對水的J&B②。8點40分時她還沒有出現。但我不大在意,大概是工作脫不開身吧。這間店氣氛不錯,再說,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消磨時間。我邊聽音樂邊喝酒,一杯喝罷,又要了一杯。由於沒有什麼值得看的,隻好盯住麵前的煙灰缸。

②J&B:一種美國威士忌的名稱,有人譯為“珍寶”。

她到來時已將近9點5分。

“請原諒,”她語氣急促地道歉,“給事務纏住了。一下子多成一堆,加上換班的人又沒準時到。”

“我無所謂,別介意。”我說,“反正我總得找個地方打發時間。”

她提議去裏邊座位,我拿起酒杯移過去。她拉下皮手套,摘去花格圍巾,脫掉灰大衣,露出黃色的薄毛衣和暗綠色的毛料裙。隻剩得毛衣後,她的胸部看上去比預想的豐滿得多。耳朵上墜一副別致的金耳環。她要了一杯瑪莉白蘭地。

酒端來後,她先啜了一口。我問吃過飯沒有,她答說還沒有,不過肚子不餓,4點鍾稍吃了一點。我喝口威士忌,她又啜了口白蘭地。她像是路上趕得很急,用半分鍾時間默默地調整呼吸。我捏了一粒堅果,看了一會兒,投進嘴裏咬開,然後又捏了一粒看罷咬開,如此周而複始,等待她心情平複下來。

最後,她緩緩地籲了口氣,特別長的一口氣。或許她自己都覺得過長,隨後抬起臉來,用有點神經質的眼神看著我。

“工作很累?”我問。

“嗯。”她說,“是不輕鬆。一些事還沒完全上手,而且賓館開張不久,上頭的人總是吆五喝六的。”

她雙手放在桌麵上,十指合攏。隻有小手指上戴著一枚很小的戒指,一枚質樸自然、普普通通的銀戒指。我倆看這戒指看了好半天。

“原來那座海豚賓館,”她開口了,“不過,你這人大概不至於和采訪有關吧?”

“采訪?”我吃了一驚,反問道:“怎麼又是這話?”

“隨便問問。”她說。

我緘口不語。她仍舊咬著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一點。

“情況像是有點複雜,上頭的人對輿論神經繃得很緊,什麼土地收買啦等等,明白麼?那事要是被捅出來,賓館可吃不消,影響名聲,是吧?畢竟是招攬客人的買賣。”

“這以前被捅出過?”

“有一次,在周刊上。說同瀆職事件不清不白,還說雇用流氓或右翼團夥把拒絕轉賣地皮的人趕走……”

“那麼說,這些囉嗦事同原來的海豚賓館有關?”

她微微聳下肩,呷了口血色瑪莉:“有可能吧。所以每當那家賓館的名字出來的時候,老板才那麼緊張,我想。也包括你那次,緊張吧,是不?我確實不知道這裏麵的詳情,隻不過聽說過這賓館之所以叫海豚,是同原來的賓館有關。聽別人說的。”

“聽誰?”

“一個黑皮人。”

“黑皮人?”

“就是穿黑製服的那些人。”

“是這樣。”我說,“此外可還聽說過有關海豚賓館的傳聞?”

她連連搖頭,用左手指摸弄著右手小指上的戒指。“我怕,”她自語似的悄聲說,“怕得不行,不知怎麼才好。”

“怕?怕被雜誌采訪?”

她略微搖了下頭,嘴唇輕輕貼著酒杯口,許久沒動,看樣子頗為躊躇,不知如何表達。

“不,不是的,雜誌倒怎麼都無所謂,反正那上麵寫什麼都和我無關,對吧?發慌的隻是上頭那些人。我要說的和這個完全是兩碼事,是整個賓館裏麵的。就是說,那賓館好像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或者說不地道……不正派的地方。”

她不再做聲。我一口喝幹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並給她要了第二杯瑪莉白蘭地。

“你覺得它怎樣不正派,具體來說?”我試著詢問,“我是說要是有什麼具體東西的話。”

“當然有。”她意外爽快地說道,“有是有,但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所以至今我還沒跟任何人提起。感覺到的非常具體,可是一旦要使它形成語言,那種類似具體性的東西就好像很快七零八落了,我覺得,所以表達不好。”

“像一場真實的夢?”

“和夢還不同。夢那東西我也常做,但時間一長,也就淡薄了。但這個不是那樣,時間多長都毫無變化,哪怕時間再長再久、再久再長,都還是那麼實實在在,永遠存在,一晃從眼前浮現出來。”

我默然。

“好吧,我說說看。”說著,她啜了口酒,用紙巾擦了下嘴,“那是1月份,1月初,新年過完沒幾天的時候。那天我值晚班——我很少值晚班,但那天缺人沒辦法——反正下班已經是半夜12點了。那個時間下班,都由賓館叫出租車,把每人輪番送回家去,電車已經沒有了。這樣,我12點前處理完事務,然後換上常服,乘上職工專用電梯上去十六樓。因為十六樓有職工小睡室,我有本書忘在那裏。本來明天取也可以,但剛剛讀個開頭,加上和我同車回去的女孩兒手頭事情沒完,就想隨便上去取下來。十六樓有職工專用設施,如小睡室,喝口茶休息一會兒的房間等。這和會客室不同,所以時常上去。”

“這麼著,電梯門打開後,我就像往常那樣,不假思索地從裏麵走出。你說,這種情況常有吧?事情一旦做熟,或地方一旦去熟,行動時往往不加思考,條件反射似的,對吧?我當時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一步跨出——現在記不起了,但腦袋裏是思考什麼來著,肯定。我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站到走廊才突然發現,周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心裏一愣,回頭看時,電梯門已經合上。我想大概是停電,當然,但這又是不可能的。首先賓館裏有萬無一失的獨立發電設備。一旦發生停電,馬上就會接應上去,自動地、一下子、瞬間地。我也參加過那種演習,完全曉得。所以,理論上不存在停電現象。更何況,就算自備發電機出了故障,走廊裏還有應急燈射出綠色燈光,而不至於一團漆黑。無論怎樣考慮,情況都隻能是這樣。

“不料,那時走廊裏的確漆黑一團。看得出光亮的,隻有電梯按鈕和樓層顯示的紅色數字。我當然按了按鈕,但電梯直線下降,不肯返回。我心裏叫苦,四下張望。不用說,很怕,但同時也覺得是一場麻煩。這個你可明白?”

我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