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日意(下)(2 / 3)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隻教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那麼她心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隻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盡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恒,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還摸得出底麼?”他口說話,手裏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裏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裏陪你的好。”王語嫣歎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隻毫發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隻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早就餓了,口也幹了,去無錫城裏鬆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於胡底?隻怕略一疏神,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隻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肉裏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歎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也還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不服,到閻羅王麵前去告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各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隻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字。隻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隻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幹幹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隻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讓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入鼻。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她去找意人慕容複,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隻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裏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