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幹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隻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那裏去呢?”她心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裏去呢?”問這句話時心大感酸楚,隻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隻有硬著頭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了這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裏,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隻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隻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裏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吊、讀祭、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隻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隻盼魂歸極樂,永脫輪回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身來。
碾坊外樹上係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幹便幹,你是個男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不免有些驚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幹了。”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你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麼?”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誌向是要讀書做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這一役,她和段譽死裏逃生,共曆患難,隻覺他性平易近人,在他麵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複一心一意要規複燕國舊幫的大誌,究竟不能泄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麵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口卻隻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閑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聽他語氣有不悅之意,柔聲道:“段公,你生氣了麼?”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所想、口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這番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係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的救她,她也隻感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麼?”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隻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隻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自今而後,你任何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隻是由她親口說來,聽在耳,那滋味可當真難受。他偷眼形相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洞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心道:“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注定是要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入了表哥耳,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淩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麵前,將那瓶臭藥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係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躡手躡足的走入林。
林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叫道:“王姑娘,這裏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裏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麼?”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裏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她正視,微笑道:“我有時會傻裏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