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夫人嗔道:“什麼又不又的?又什麼了?快放下他,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鍾萬仇道:“報什麼訊?”仍是提得段譽雙腳離地,喝道:“臭小,我瞧你油頭粉臉,決不是好東西,你幹麼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裏?快說,快說!隻要有半句虛言,我打得你腦袋瓜稀巴爛。”砰的一拳擊落,喀喇喇一聲響,一張梨木桌登時塌了半邊。
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給他提在半空,掙紮不得,而聽他言語,竟是懷疑自己跟鍾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不懼反怒,大聲道:“我姓段,你要殺就快快動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亂語什麼?”
鍾萬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說到後來,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圓圓的眼眶湧上了淚水。
突然之間,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的心生悲憫,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不配,以致動不動的就喝無名醋,其實也甚可憐,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溫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從沒見過鍾夫人之麵,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難受。”
鍾萬仇臉現喜色,嘶啞著嗓道:“當真?你從來沒見過……沒見過阿寶的麵?”段譽道:“我來到這裏,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鍾萬仇裂開了大嘴巴,嗬嗬嗬的笑了幾聲,說道:“對,對,阿寶已有十年沒出穀去了,十年之前,你還隻歲年紀,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
鍾夫人臉上一陣暈紅,道:“快放下段公!”鍾萬仇忙道:“是,是!”輕輕放下段譽,突然臉上又是布滿疑雲,說道:“段公?段公?你……你爹爹是誰?”
段譽心想:“我若再說謊話,倒似是有甚虧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剛才沒跟鍾夫人說實話,其實不該隱瞞。我名叫段譽,字和譽,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
鍾萬仇一時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麼意思,鍾夫人顫聲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譽點頭道:“正是!”
鍾萬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霎時間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
段譽大怒,喝道:“你膽敢辱罵我爹爹?”
鍾萬仇怒道:“我為什麼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賊,混帳王八蛋!”
段譽登時明白:他在穀外漆上“姓段者入穀殺無赦”個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爹,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凜然道:“鍾穀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此事。你有種就去當麵罵我爹爹,背後罵人,又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你要找他,容易得緊,幹麼隻在自己門口立塊牌,說什麼‘姓段者入穀殺無赦’?”
鍾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了他的心坎,隻見他眸凶光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兩張椅打得背斷腳折,跟著飛腿踢出,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鬥不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寶住在這裏……”說到這句話時,聲音竟有嗚咽之意,雙手掩麵,叫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猛地發足奔出,但聽得砰嘭、拍啦響聲不絕,沿途撞倒了不少架、花盆、石凳。
段譽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裏,那又怎樣了?難道便會來殺了她麼?”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刺得鍾萬仇如此傷心,深感歉仄,轉過頭來,隻見鍾夫人正凝望著自己。
鍾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轉開,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又過了一會,低聲問道:“段公,令尊這些年來身安好?一切都順遂罷?”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當即站直身,恭恭敬敬的答道:“家嚴身安健,托賴諸事平安。”
鍾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是淚珠瑩然,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伸袖拭淚,不由得心生憐惜,安慰她道:“伯母,鍾穀主雖然脾氣暴躁些,對你可實是敬愛之極。你兩位姻緣美滿,小小言語失和,伯母也不必傷心。”
鍾夫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麼一點兒年紀,又懂得什麼姻緣美滿不美滿了。”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心一動,登時想起了鍾靈,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幾上的鍾靈那對花鞋,心想:“鍾姑娘給那山羊胡抓住了,便一刻時光也是難過,得趕快去救她才是。”說道:“晚生適才言語無禮,請伯母帶去向穀主謝罪,這就請穀主啟程,去相救令愛。”
鍾夫人道:“外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確實是難以分身。公剛才想必已經聽到了,這幾個朋友行為古怪,動不動便出手殺人,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難免後患無窮。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去吧。”段譽喜道:“伯母親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鍾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麼?”鍾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治。”段譽猶豫道:“這個……那麼………”
鍾夫人回進臥室,匆匆留下一張字條,略一結束,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回到堂,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
段譽順手將鍾靈那對花鞋揣入懷。鍾夫人黯然搖頭,想說什麼話,終於忍住不說。
兩人一走出樹洞,鍾夫人便加快腳步,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
段譽終是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隻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
鍾夫人淡淡的道:“誰要他們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那是活得不耐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麼?”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隻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實不下於那嶽老三凶神惡煞的行徑。
鍾夫人問道:“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段譽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媽媽不許的。”鍾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段譽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愛生敬,就像穀主對伯母一樣。”鍾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這些年來,功力又大進了吧?”段譽道:“爹爹每天都練功的,功力怎樣,我可一竅不通了。”鍾夫人道:“他功夫沒擱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
兩人說話之間,已行出裏許,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阿寶,你…………你到那兒去?”段譽回過頭來,隻見鍾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
鍾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疾串而前。段譽雙足離地,在鍾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鍾夫人輕功不弱於丈夫,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鍾萬仇漸漸追近。又奔了十餘丈,段譽覺到鍾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他背上一涼,後心衣服給鍾萬仇扯去了一塊。
鍾夫人左手運勁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憑著鍾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何況鍾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趕。不料她一劍刺出,隻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了丈夫胸口。
原來鍾萬仇不避不讓,反而挺胸迎劍。
鍾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隻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隱隱含淚,胸口劍處鮮血滲出,顫聲道:“阿寶,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
鍾夫人見這一劍刺他胸口正,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湧,從手指縫噴了出來。
鍾夫人怒道:“我又不想傷你,你為什麼不避?”
鍾萬仇苦笑道:“你……你……要離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說著連連咳嗽。鍾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去救咱們女兒。我在字條上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鍾穀主道:“我沒見到什麼字條。”鍾夫人道:“唉,你就是這麼粗心。”三言兩語,將鍾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早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的來給鍾萬仇包傷,鍾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筋鬥,喝道:“小雜種,我不要見你。”對鍾夫人道:“你騙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種是他兒……他還出言羞辱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身上受傷,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上來動手啊。”
段譽這一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尖石,狼狽萬狀的爬起來,半邊臉上都是鮮血,說道:“我不會使一陽指。就算會使,也不會跟你動手。”鍾萬仇又咳了幾聲,怒道:“小雜種,你裝什麼蒜?你………你去叫你的老來吧!”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
鍾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麵前死了幹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刎去。
鍾萬仇一把搶過,臉上登現喜色,顫聲道:“阿寶,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
鍾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去,是要殺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鍾萬仇聽妻說並非棄他而去,心已然狂喜,見她輕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來,你又幹麼不停下來好好跟我說個明白?”鍾夫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想你再見到段公。”鍾萬仇突然又起疑心,問道:“這小……這段公,不是你的兒吧?”
鍾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聲,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一會兒疑心他是我情郎,一會兒又疑心他是我兒。老實跟你說,他是我的老,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說著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鍾萬仇一怔,隨即明白妻是說笑,當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傷口鮮血更似泉湧。
鍾夫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鍾萬仇大喜,伸手攔住她腰,道:“阿寶,你為我這麼擔心,我便是立時死去,也不枉了。”鍾夫人暈生雙頰,輕輕推開了他,道:“段公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顛顛的。”鍾萬仇嗬嗬而笑,甚是歡悅,笑幾聲,咳幾下。
鍾夫人眼見丈夫神情委頓,臉色漸白,甚是擔心,說道:“我不去救靈兒啦,她自己闖的禍,讓她聽天由命罷。”扶起了丈夫,向段譽道:“段公,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當年縱橫江湖的‘馬王神’鍾萬仇。我是甘寶寶,有個外號可不大好聽,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膽敢動我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我們夫妻倆辣手無情。”她說一句,鍾萬仇便說一聲:“對,不錯!”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鍾萬仇固不能親行,鍾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單憑馬王神鍾萬仇和俏夜叉甘寶寶兩人的名頭,是否就此能嚇倒司空玄,實在大有疑問,看來自己腹這“斷腸散”的劇毒,那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說也是無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傳話。”
鍾夫人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作事之瀟灑無疑,又使她記起心那個人來,叫道:“段公,我還有一句話說。”輕輕放開鍾萬仇的身,縱到段譽身前,從懷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譽手,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你爹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
段譽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鍾姑娘,隻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來不及。”鍾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馬給你,請你在此稍候。別忘了跟你爹爹說:‘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這十個字。”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來丈夫身畔,扶起了他,逕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見鍾夫人塞在他手的,是雙鑲嵌精致的黃金鈿盒,揭開盒蓋,見盒有塊紙片,色變淡黃,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寫“庚申年二月初五醜時女”十一字,筆致柔弱,似是出於女之手,書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心道:“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鍾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年之前,“……難道是鍾姑娘的年庚八字?鍾夫人要將女兒許配給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婦?”
正沉吟間,聽得一個男聲音叫道:“段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