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麵便是一道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餘級後石級右轉,數丈後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裏建造石級本是容易不過,可是這些石級,比之神仙姊姊洞的反而遠為不如。”上行三十餘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鬆樹。走過草地,隻見一株大鬆上削下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個大字:“姓段者入此穀殺無赦”。八字黑色,那“殺”字卻作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穀主幹麼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那個“殺”字下紅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鍾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她叫我在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隻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錘擊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道“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後空,隻因外麵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隻聽得鬆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充滿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鍾姑娘之托,前來拜見穀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麼?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說道:“鍾姑娘遭遇凶險,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驚問:“什麼凶險?”段譽道:“鍾姑娘為人所擒,隻怕性命危險。”那少女道:“啊喲!你……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鍾姑娘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隻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約莫十七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請隨我來。”段譽道:“姊姊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徑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她推開了門,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間小廳,桌上點著一對巨燭,廳雖不大,布置卻倒也精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上茶來,說道:“公請用茶,夫人便即前來相見。”
段譽喝了兩口茶,見東壁上四幅屏條,繪的是梅蘭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卻掛成了蘭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則掛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鍾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書畫,那也怪不得。”
隻聽得環佩丁東,內堂出來一個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七歲左右年紀,容色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鍾靈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鍾夫人了。段譽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一言出口,臉上登時變色,心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來?我隻管打量她跟鍾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鍾夫人一怔,襝衽回禮,說道:“公萬福!”隨即說道:“你……你姓段?”神色間頗有異樣。段譽既已自報姓名,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隻得道:“晚生姓段。”鍾夫人道:“公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鍾夫人臉有懷疑之色,道:“可是公說的卻是大理口音?”段譽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學說本地口音,隻怕不像,倒教夫人見笑了。”
鍾夫人長噓了一口氣,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無異,足見公聰明。公請坐。”
兩人坐下後,鍾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譽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說道:“晚生途遇險,以致衣衫破爛,好生失禮。令愛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訊。隻以事在緊急,不及更換衣冠,尚請恕罪。”
鍾夫人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似乎突然從夢驚醒,忙問:“小女怎麼了?”
段譽從懷裏摸出鍾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鍾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來拜見夫人。”鍾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謝公,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段譽便將如何與鍾靈在無量山劍湖宮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閑事而惹上了神農幫,如何鍾靈被迫放閃電貂咬傷多人,如何鍾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山穀而耽擱多日等情一一說了,隻是沒提到洞玉像一節。
鍾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歎了口氣,道:“這女孩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鍾姑娘。”
鍾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樣……”段譽道:“怎麼?”鍾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年,嬌羞之態卻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也紅了。你女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男粗聲粗氣的說道:“好端端地,進喜兒又怎會讓人家殺了?”
鍾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暫且躲一躲。”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鍾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了他口,右手拉著他手臂,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裏,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隻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偷麼?”鍾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點頭。鍾夫人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堂。
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一個男叫了聲:“夫人。”段譽從板壁縫張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驚惶;另一個黑衣男身形極高極瘦,麵向堂外,瞧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滿是青筋,心想:“鍾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鍾夫人問道:“進喜兒死了?是怎麼回事?”那家人道:“老爺派進喜兒和小的去北莊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嶽。老爺曾吩咐說,見到姓嶽的就叫他‘三老爺’。進喜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喝道:‘我是嶽老二,幹麼叫我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鍾夫人皺眉道:“世上那有這等橫蠻之人!嶽老三幾時又變成嶽老二了?”
鍾穀主道:“嶽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是瘋瘋顛顛的。”說著轉過身來。
段譽隔著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驚,隻見他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園園的大鼻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鍾靈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醜陋,幸好她隻像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鍾穀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立時轉為柔和,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說道:“嶽老三這等蠻,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因此不讓他進穀。這種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譽暗暗奇怪:“適才鍾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鍾穀主的神情,卻是對她既愛且敬。”
鍾夫人道:“怎麼是小事了?進喜兒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們這多年,卻給你的豬朋狗友殺了,我心裏難受得很。”鍾穀主陪笑道:“是,是,你體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鍾夫人問那家人道:“來福兒,後來又怎樣?”
來福兒道:“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下,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老爺,二老爺,你老人家別生氣。’他就笑了起來,很是高興。小的扶了進喜兒起來,擺酒席請那姓嶽的吃。他問:‘鍾……鍾……怎麼不來接我?’小的說:‘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稟報。’那人點點頭,看見進喜兒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問他:‘剛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裏在罵我,是不是?’進喜兒忙道:‘不,不!小的不敢,萬萬不敢。’那人道:‘你心裏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惡得不能再惡了,哈哈!’進喜兒道:‘不,不!二老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惡。’那人眉毛豎了起來,喝道:‘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爺…一點也不惡,半…半點也不惡。’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了進喜兒的脖……”他語音發顫,顯是驚魂未定。
鍾夫人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了驚嚇,下去歇一會吧。”來福兒應道:“是!”退出堂去。
鍾夫人搖了搖頭,歎口長氣,說道:“我心裏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鍾穀主道:“是。我這就去瞧嶽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鍾夫人道:“我勸你還是叫他作‘嶽老二’的好。”鍾穀主道:“哼,嶽老三雖凶,我可也不怕他,隻是念著他千裏迢迢的趕來助拳,很給我麵,殺死進喜兒的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鍾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裏,十年之,我足不出穀,你心裏還有什麼不足的?為什麼定要去請這‘四大惡人’來鬧個天翻地覆?你……平時對我甜言蜜語的說得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鍾穀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為了你?”鍾夫人哼了一聲,道:“為了我,這可謝謝你啦。你要是真為我,那就聽我的話,乖乖的把這‘四大惡人’送走了吧!”
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那嶽老三毫沒來由的出手殺人,實是惡人透頂,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
隻見鍾穀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的道:“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報,我鍾萬仇有何臉麵生於天地之間?”
段譽心道:“原來你名叫鍾萬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記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況萬仇?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鍾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該當改名為鍾萬幸才是。”
鍾夫人蹩起眉頭,冷冷的道:“其實你是心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為難,幹麼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拳一腳的決個勝敗?請人助拳,就算打贏了,也未必有什麼光采。”鍾萬仇額頭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單打獨鬥,他老是避不見麵,我有什麼法。”鍾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鍾萬仇忙道:“對不住,阿寶,好阿寶,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鍾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了。鍾萬仇扒頭搔耳,十分著急,隻是說:“阿寶,你別生氣,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真是該死。”
鍾夫人低聲道:“你心念念不忘的,總是記著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便是。”
鍾萬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拍拍兩掌,說道:“我該死,我該死!”
段譽見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實是滑稽無比,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聲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隻盼鍾萬仇沒有聽見,可是立即聽到他暴喝:“什麼人?”跟著砰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縱進房來。段譽隻覺後領一緊,已被人抓將出去,重重摔在堂上,隻摔得他眼前發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
鍾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提將起來,喝道:“你是誰?躲在我夫人房裏幹什麼?”見到他容貌清秀,登時疑雲大起,轉頭問鍾夫人,道:“阿寶,你…你……又……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