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吃下午飯的時候,少平已經把“該走的地方”都走過了,於是就返身回學校。
冬日西沉的殘陽餘暉在原西河對麵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點。原西河兩岸的河邊結了很寬的冰,已經快在河中央連為一體了。寒風從河道裏吹過來,徹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進了破敗的城門洞,走到街麵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經沒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煙霧大罩,遠遠近近灰漠漠一片。縣廣播站高杆上的信號燈,已經閃爍起耀眼的紅光。從不遠的體育場那裏,傳來人的喊叫聲和尖銳的哨音……所有這一切,現在對少平來說,都有一種親切感。他在這裏生活了兩年,漸漸地對這座城市有了熱情——可是,他現在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再見吧,原西。記得我初來之時,對你充滿了怎樣的畏怯和恐懼。現在當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對你充滿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開窗戶,讓我向外麵的世界張望。你還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從鄉裏帶來的一身黃土,把你充滿炭煙味的標誌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實說,你也沒有能拍打淨我身上的黃土;但我身上也的確烙下了你的印記。可以這樣說,我還沒有能變成一個純粹的城裏人,但也不完全是一個鄉巴佬了。再見吧,親愛的原西……孫少平懷著愉快而又傷感的情緒,用腳步,用心靈,一個下午回溯了自己兩年的曆程。
當他回到學校以後,見田曉霞正在他宿舍裏。她顯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兒去了?”她問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說。
“現在咱們走吧!”她穿著一件帶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經出了門。
他隻好跟出來,問:“到哪兒去?”
“我請你吃飯!”她說。
孫少平不願到她家裏去,就說:“我在大灶上報飯了……”
“啊呀,都快畢業了,你還舍不得丟你那兩個黑麵饃?”她開玩笑說。
少平沒吭聲。其實,他今天下午報的是白饃——他把幾張“歐洲”票一直攢到了這幾天。
少平原來以為曉霞讓他到她家去吃飯,但她卻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國營食堂。萬幸!
她把飯菜買齊後,對他說:“咱們就要分別了,我應該請你吃一頓飯。家裏人多,這裏咱們清靜一點,還可以拉話。”
少平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同學一塊下館子,因此他有點不好意思。好在曉霞是個大方姑娘,他們也熟悉,才使他心裏不特別慌。他說:“我也應該請你一次。禮尚往來!”“別,”曉霞說,“等我回咱們雙水村的時候,你在你家裏請我吃一頓飯,也許更有意思!”
“你會到雙水村來嗎?”少平問她。
“肯定會的!我還從沒回去看大爹大媽呢!再說,就是沒他們,我也會去看你的!你要是到縣城來,也一定要來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邊吃飯,一邊心裏非常激動地想:他竟然這麼大方地和一個女的坐在一起吃飯,拉話,這簡直不可思議!
話說回來,他也隻有和曉霞在一起的時候,他這個年齡和女同學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至於成為一種嚴重的障礙。他們常常象兩個大人一樣探討一些“大問題”,這使他們的關係限定在友誼和嚴肅的範圍內。
“畢業後你準備怎辦呀?”曉霞一邊給他碗裏扒拉菜,一邊問他。
“一切都明擺著,勞動種地……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讀書困難了。沒時間不說,借書也不方便。曉霞,你要是找到好書,看完後一定給我留著;我到城裏時,就來拿。看完後我就會想辦法還你的。”
“這當然沒問題。就是《參考消息》,我也可以一個星期給你集中寄一次,你看完保存好就行了。其它報紙聽你說咱村的學校裏都有?不管怎樣,千萬不能放棄讀書!我生怕我過幾年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滿嘴說的都是吃;肩膀上搭著個褡褳,在石圪節街上瞅著買個便宜豬娃;為幾報柴禾或者一顆雞蛋,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牙也不刷,書都扯著糊了糧食囤……”
孫少平仰起頭,笑得都快噴飯了。這個曉霞啊!笑畢,他說:“我不會變成你描繪的那種形象。”他立刻嚴肅起來,“你不知道,我心裏很痛苦。不知為什麼,我現在特別想到一個更艱苦的地方去。越遠越好。哪怕是在北極的冰天雪地裏;或者象傑克·倫敦小說中描寫的嚴酷的阿拉斯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