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3)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孫少平要在原西縣高中畢業了。

在最後的幾天裏,所有的畢業班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同學們互贈禮物,整理自己的東西;單個照像,集體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紛紛聚在一起照一張留念照。縣照像館幹脆專門抽出幾個人到中學來為同學們服務。

許多手頭寬裕的學生,都一群一夥到街上的國營食堂去聚餐——那裏的桌子板凳這幾天都讓這些年輕人占據了。這樣的時候,同學們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進校時盼著畢業的一天,可臨近這一天的時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認識到,他們的少年時代也就隨之而結束了。現在大學不直接在應屆高中生中選拔,這就意味著大家從此不得不走向社會,開始過另一種生活:城裏的同學除過個別情況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農村去插隊;鄉裏的學生得各回各家,開始自己的農民生涯。別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少平和同學們的心情一樣。他對終於能離開這學校而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是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回雙水村了。從這點上來說,他內心裏隱隱地充滿了煩惱。

說心裏話,他雖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願回自己的村子去勞動。他從小在那裏長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現在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沒意思。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過不少書,腦子保持著許多想象中的環境。他甚至想:唉,我在這世界上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

當然,這隻是一種少年的可笑幻想罷了。他超越不了嚴峻的現實,也不可能把一種純碎的唐·吉訶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諸行動——他其實又是一個冷靜而不浮躁的人。

孫少平熱愛自己家裏的每一個親人。但是,他現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戰,可是連如此可悲而渺小的願望,也從來沒有滿足過!在這裏談不到詩情畫意,也不允許有想象的翅膀——一個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怎麼可能去想別的事呢!

他從此以後,就要開始這樣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裏的淚水、疾病、饑餓和愁眉苦臉。他將沒有住處,在家裏喝兩碗稀湯飯後,繼續到金家灣那邊找地方睡。當然,第二天還要早起,因為要返回田家圪嶗這麵的一隊來勞動。毫無疑問,他將再沒有讀書的時間——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一倒下就會呼呼入睡。再說,到什麼地方去找書呢?報紙可以到村裏的小學去看,但《參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將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麵廣大的世界隔絕。如果他當初不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也罷了,反正雙水村和石圪節就是他的世界。但現在他通過書本,已經“走”了那麼多地方,他的思想怎麼再會僅僅局限於原來的那個小天地呢?

但不論他怎樣想,現實終究是現實。幾天以後,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當然,眼下他還要正常地在學校度過這最後的幾天……

他們班的集體像已經在學校大門口照過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學分別也照了幾張。畢業證和檔案裏需要的單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縣照像館照過,並且加洗了幾十張,已經按規矩給班裏的同學每人送了一張。其它的禮物他也送過了:男同學一人一個小筆記本;女同學一人一塊手帕。他同時也收下了幾十張照片、一堆筆記本和十幾塊手帕。

畢業的花費少說也得二三十元錢。他在暑假的時候,為了攢夠這筆錢,和妹妹蘭香挖了二十多天藥村,才勉強夠應付現在這局麵。

在離校的兩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結了。他把自己的一點零七碎八收羅在一起,就一個人出了校門。他想在離別之時,再到縣城轉一轉。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沒有什麼具體事可辦。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裏,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經常去尋覓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讀過書的土圪嶗;也有他曾餓著肚子睡過覺的小草窩。當然,他也沒忘了來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戀而落過淚的地方,再一次傷感地追憶當初的情景……當他立在原西河邊的時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經當兵去了青海——他來信說在師部的文工團吹長笛;還說他們住在藏民區,附近有一個軍馬場……他很羨慕金波,什麼時候能象他一樣去遠方闖蕩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時候,他能不能也去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