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揍她,把那臉嘲弄的微笑捶個粉碎。他想吻她,把她按在桌子上狠狠地草一通,讓她哭喊自己的名字(老二安好?)。但無論是出於憤怒還是情欲,他都不敢碰她一下。臭佬,臭佬,我的名字是臭佬。我不能忘記自己的名字。他抽搐著站起來,無言地走向大門,用殘廢的雙腳蹣跚前行。
門外依舊大雪紛飛,潮濕而厚重的雪片正默默地將人們來往大廳的足跡掩埋。積雪幾乎沒過他的靴子,而狼林裏的雪隻怕更厚……即便是寒風凜冽的國王大道也不會例外。庭院裏剛打過一場惡仗:羅斯維爾和荒塚屯的男孩們用雪球互相攻擊。往上看,他可以瞧見一些侍從正沿著城垛堆雪人。他們用盾牌和長矛武裝他們,給他們戴上半頭盔,讓雪哨兵在內牆上列隊。“冬將軍率領大軍來和我們會師嘍。”大廳門外,一個哨兵開著玩笑對席恩說……但當他發現自己在跟誰講話的時候,立刻轉過臉去狠狠啐了一口。
帳篷的另一邊,白港和欒河城的騎士們的坐騎正在馬槽裏瑟瑟發抖。拉姆斯劫掠臨冬城的時候燒毀了馬廄,於是剝頓大人就建了個新的,比過去的還要大上兩倍,足以配上他麾下諸侯和騎士們軍馬和馴馬的數量。其他的馬就拴在小屋裏。戴著麵罩的馬夫穿梭於其間,給馬兒們蓋上保暖的毯子。
席恩向城堡更荒廢的深處走去。他拾起一塊殘破的磚石,那曾經是魯溫學士的角樓的一部分。烏鴉們從城牆的傷口上望下來,彼此間竊竊低語,不時有一兩隻嘶聲呐喊。他在自己曾經的房間門前站了一會兒(從破窗飛進屋裏的雪沒過了他的腳踝),然後去看了看了米肯的鐵匠鋪,還有凱特琳夫人的七角聖堂。當他從燒毀的塔樓下經過時,遇到瑞卡德·萊斯威爾和亞伯的一個洗衣婦,這次是圓滾滾的那一個,蘋果臉上長著扁平的小鼻子。前者正把自己的臉埋在後者的頸窩裏。女孩光著腳,身上裹著一張毛皮鬥篷。他覺得那下麵定然一絲不掛。當她看見他的時候,扭過頭對Ryswell說了些什麼,引得他哈哈大笑。
席恩艱難地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開。馬廄前麵有一段樓梯,很少有人走這裏。他的雙腳把他帶到台階前麵。階梯又陡又險,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上麵是內牆的城垛,那裏隻有他一個人,侍從和他們的雪人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在城堡裏,既沒有人給予他自由,也沒有人剝奪他的自由。城牆之內,他能走多遠就可以去多遠。
臨冬城的內牆比外牆要高,年代也更久遠。古老的灰色垛口有千尺之高,每個拐角都矗立著一座四方塔樓。數世紀之後,外牆才拔地而起,它比老城牆要矮二十尺,但是更厚實,維護得也更完好。誇張的八角樓取代了樸素的四角塔。在兩牆之間是一道護城河,河寬水深,上麵結著厚厚的冰。積雪已經開始在冰蓋上蔓延。白雪也在城垛上堆積起來,填滿每個城齒,給塔樓們戴上一頂頂白色的軟帽。
在城牆的另一側,他的雙眼所能看到的整個世界都在漸漸變白。樹林,田野,還有國王大道——一張蒼白柔軟的鬥篷覆蓋大地,下麵藏著城鎮的廢墟,拉姆斯的人縱火燒毀一切,然後揚長而去,留下熏黑的斷壁殘桓,全部被雪掩蓋。雪諾造孽,雪來隱瞞。但那是錯的。拉姆斯現在是剝頓,不再是個雪諾了,永遠都不是了。
更遠的地方,布滿車轍的王國大道消失在曠野和群山之間,一切都歸於無限延伸的白色大地。在那邊,仍有雪花從無風的天空中安靜地墜落。史坦尼斯就在那裏某處,正凍得發抖。也許史坦尼斯大人想用暴風雪擊潰臨冬城?如果他真這麼想,那美夢注定落空。這座城堡太堅固了,即使是光靠結凍的護城河,臨冬城的防禦力也是驚人的。席恩在夜色的掩護下偷襲城堡,隻派手下精兵幾人偷偷爬上城牆,遊過護城河,守城士兵對這場奇襲毫不知情,等到他們反應過來,一切都太遲了。但是史坦尼斯不太可能使出這種詭計。
他大概更喜歡以圍困的方式將城堡與外界隔絕開來,用饑餓擊潰他的敵人。的確,臨冬城的庫房和地窖已經耗空了。長長地補給線穿過頸澤(霍蘭黎徳冬眠了?)從波頓和弗雷的領地帶來糧草輜重,達斯丁夫人也從荒塚屯帶來了食物和飼料,鰻得雷大人帶著無數白港美食來到臨冬城……但是軍隊數目實在太龐大了。要供養這麼多張嘴巴,糧草恐怕堅持不了太久。然而史坦尼斯大人和他的軍隊應該也同樣饑餓,並且還要忍受寒冷和疲憊,根本沒有餘力戰鬥……暴風雪隻會令他們攻城的時候更加絕望。
雪也在神木林裏無聲地下著,雪花一觸地麵立即融化,每棵樹木都披著白色鬥篷,樹下的土地一片泥濘。我為什麼要來這兒?這裏沒有我的神。這裏不是我該來的地方。心樹站在他的麵前,如同一位蒼白的巨人。他長著一張木刻的臉龐,鮮紅的樹葉像是伸開的血掌。
在心樹腳下的水池裏,一層薄薄的冰覆住水麵,席恩在池邊雙膝跪倒。“舊神慈悲,”他低語,破碎的牙齒間擠出微弱的聲音,“我從沒想過……”話語梗在咽喉裏。“救救我,”他艱難地繼續。“請給我……”什麼?力量?勇氣?慈悲?慘白的雪片緘默地在他身周飄落,不給他一句言語。唯一的回應是一聲模糊而柔和的啜泣。珍妮,他想著。是她,她在自己的婚床上哭泣。除了她還能是誰呢?神靈沒有眼淚。難道會有嗎?
那聲音令人痛苦,他竟不忍卒聞。席恩抓住一根樹枝把自己拉起來,拍掉腿上的雪,一瘸一拐地朝著燈火走回去。臨冬城充滿幽靈,他心想。而我是其中一員。
等席恩回去的時候,庭院裏已經豎起了更多的雪人。侍從們還做了許多雪將軍,讓他們來指揮城牆上的雪哨兵。其中一個顯然是鰻得雷大人;席恩從沒見過比它更胖的雪人。獨臂的隻能是海伍德·史陶,還有一個雪做成的巴寶莉·達斯丁夫人。站得離門最近的那一個下巴上長著冰棱的胡子,無疑是老"妓魘"霍瑟·安柏。
在大廳裏,廚師正在用長勺舀出大麥牛肉湯,湯裏滿是胡蘿卜和洋蔥,盛在昨天裝麵包的盤子裏。殘羹剩飯被扔在地上,供拉姆斯的女孩兒和其他獵狗一起大快朵頤。
女孩們很高興見到他。它們認得他的氣味,紅珍妮跳起來舔他的手,海麗希特溜到桌子底下,在他腳邊蜷起來,啃著一塊骨頭。他們是群可愛的狗,容易令人忘記每條狗的名字都屬於一個被拉姆斯奸殺的女孩。
盡管疲憊,席恩還有就著麥芽酒吃下一點兒東西的食欲。大廳裏喧嘩起來,兩個盧斯·剝頓派出去的斥候先後從獵門歸來,報告說史坦尼斯的行軍速度已經慢成了烏龜爬。他的騎士騎軍馬,健壯的馬匹全都陷在雪裏。山地部族的矮馬個頭較小,步子穩健,走起來要快得多,但是山地人不敢超前太多,否則部隊很可能會斷成兩截。拉姆斯命令亞伯唱首行軍歌,向史坦尼斯的艱苦跋涉致以他的最高的敬意,於是歌手再次抱起了魯特琴。一個洗衣婦哄走SourAlyn的長劍,表演起史坦尼斯跟雪花搏鬥的滑稽戲來。
席恩垂眼盯著自己所剩不多的第三杯酒發呆。這時巴寶莉·達斯丁夫人邁入廳堂,差遣自己手下的效忠騎士將他帶到自己麵前。他站在高台之下,她上下打量著他,吸了吸鼻子。“你還穿著婚禮上的那套衣服。”
“是的,夫人,這是拉姆斯大人給我的衣服。”這是他在恐怖堡裏學到的教訓之一:享己所受,莫作他求。
達斯丁夫人和往常一樣,身穿一襲黑衣,隻有袖口一圈鬆鼠毛給她略添色彩。長袍的立領將她的麵龐高高架起:“你熟悉這座城堡。”
“曾經,是的。”
“在我們腳下有個隱秘的所在,過去的北境之王們都那兒,坐在黑暗裏。我的人找不著下到那裏去的路。他們翻遍了所有地窖和地庫,甚至是地堡,可……”
“從地堡到不了墓穴,夫人。”
“你能帶我去嗎?”
“那裏什麼都沒有,隻有——”
“死狼?是的。正巧,我最喜歡的史塔克族人都死了。你究竟認不認得路?”
“我認得。”他不喜歡那座墓穴,從來都不喜歡,但他熟悉它。
“帶我去。侍衛,拿燈來。”
“夫人還需要一件暖和的鬥篷,”席恩提醒道。“我們得到外麵去。”
他們離開的時候,達斯丁夫人渾身裹著貂皮,而外麵的雪下的比任何時候都要大。站崗的哨兵拉緊了兜帽,看上去跟雪人一個樣子,隻有呼出的霧氣顯示出這些人還活著。火堆沿著城垛點燃,徒勞地試圖驅散陰霾。他們這一小隊人馬在沒過一半小腿的雪裏前進,走到一大片無人問津的新雪中央。院子裏的帳篷都被埋掉了半截,在積雪的壓迫下沉沉下斜。
墓穴的入口位於城堡最古老的區域,緊挨著第一重要塞,那裏已經有上百年沒有使用過了。拉姆斯攻陷臨冬城的時候將其付諸一炬,沒有燒掉的部分多數也已崩落。剩下的是一具空殼,有一麵完全向外界敞開,內裏積滿了雪。四周遍布瓦礫:大塊的碎磚,焚毀的橫梁,折翼的石像鬼,它們幾乎都被落雪掩蓋,隻有一隻石像鬼還有部分露在外麵,扭曲著麵孔,盲目地朝天空怒吼。
這裏就是他們發現布蘭從城堡上跌落的地方。那天席恩跟隨奈德大人和勞勃國王出去打獵,絲毫不知災難即將降臨。他還記得蘿卜聽到噩耗時臉上的神情。沒人認為受傷的男孩能活下來。我要不了布蘭的性命,諸神也辦不到。奇怪的想法從他腦子裏冒出來,接著他又更離奇地想到,布蘭很可能還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