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裏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衝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王殿下,趙王殿下!”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
油條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
蕭琛當門而立,未係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蕩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雲。
他麵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一窒。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麼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千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
蕭琛眉峰一挑,“怎麼了?”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幹?”轉身進屋,將門關上。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拚命敲門,可是怎麼敲怎麼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
直到院子裏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縫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
油條兒當沒聽見,隻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於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
……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麼?”
油條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拚命的向後仰,用手捂住了鼻子。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麼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塗得門框上出現豔紅的一條。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
玦……
……你……竟先我而去?
你……不等我了?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卻拚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後再見一麵……
真的隻想再見一麵……而已……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後微薄的願望,都不願成全我麼?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麵,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裏最後的記憶了麼?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的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咽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咽下這淒然悲戚的人生。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於我,從來隻是樓閣裏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後看著它們從我生命裏,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夜深人靜裏化為火盆裏的紙蝴蝶,翩翩飛去。
宛如一場人生中注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淒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己,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裏,走出我自己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麼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紮越不得脫。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裏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隻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隻有你。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裏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隻想陪伴你看著你的願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
我怎麼能忍受?我怎麼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後的兄弟情分,於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
我多麼想、多麼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後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
然而我還是不能。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髒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
而我……注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後的注解。
……
血已不再流,至於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隻有自己去慢慢感受。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隻是這麼一刹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
“你跟我來。”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禦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認不出來,這麼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後……我卻要最後再寫一回。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後紀念你一次麼?也好……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紐私章,上麵刻著:錦堂主人。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閑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
私心裏,隻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裏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玦的,蕭玦曾經在發布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
蕭琛苦笑……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
“我不是為他……”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當一聲帶上。
蕭琛連頭也不回,隻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豔紅,側鋒逆行勾老幹,濃墨中鋒勾遒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幹遒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淮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裏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於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雪啊……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
……
宣紙潔淨,梅花嬌豔。
一生裏,最後一幅梅圖,以血作成,卻已無人鑒賞,但也無須鑒賞。
“啪!”
墨筆落地,在水磨磚地濺開黑色的星光萬點,天地落幕,四海靜寂,月光在開滿曼殊沙華的彼岸遙遙相望,等待著牽引飛起的靈魂渡過這苦短人生的最後一段道路。
長風悠悠,沉默聆聽那個一生尊榮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飛雪的呢喃。
……哥哥。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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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宮中,趙王蕭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紙上諭,急調善督營和京軍大軍勤王,十萬大軍包圍大儀殿,並按上諭所示,悍然調動擂木戰車,將至高無上的金鑾殿宮門狠狠撞開。
門開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滿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聞。
門開的那一霎,靜安王回眸輕笑,低低道:“這幾天下來,消息應當也到了焰城了,白淵,我‘篡’了,至於她會不會回來,我可不管。”
隨即踩上禦座,一揚手扔掉自己戴了幾天玩的九龍冠,幾下撕掉披著當被子的黃金袍,斜睨著那些狼狽的官兒,大笑道:“一生裏最痛快的事,幹完了!”接著一把拖過太子的手,踏著滿地散落的冠上珠寶,飄然出殿。
殿外圍得鐵桶似的大軍齊齊後退。
包子卻輕輕按著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
玉自熙愕然側首。
“你關了我幾天,隻是怕那壞蛋還在朝中埋伏有人對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並守護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讀著那目光翻湧的男子的心,“你很為難……你不願意……你隻是做個樣子而已……你放油條兒走……你等的就是這一刻……”
玉自熙震驚的看著他,包子卻垂著眼睫,他小小的心裏,一直盤旋著那副美麗的畫麵……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閃亮的冰雪……一盞飛落的紅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的人……
他有句話一直沒有出口。
王爺……你很可憐……
三月的春風,和緩的吹過潔白的天階,階上紅衣的男子和黃衣的孩子,攜手齊齊仰首,看著雲天之外的某個方向。
紅衣男子看向東方,那裏,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個人在等他做最後的告別。
黃衣孩子則出神的望著南方的方向,那裏,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
他的手指,始終輕輕勾著玉自熙掌心。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裏重複著玉自熙心裏最深處的愴然呼喚。
“一生裏顛倒翻覆,不惜兩次叛逆,終換不來,你回眸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