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麼,您在騙趙王?”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後牆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裏都用長竿頂開。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麼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油條兒揪著頭發,暗恨自己怎麼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麼“壁虎遊牆功”?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
窗縫裏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禦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拚命咬牙忍住。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後是油條兒。
三人疊成羅漢,壓在最下麵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拚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裏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拚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麼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裏,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他抓得那麼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係了上去,拚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裏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
照見他淚流滿麵,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己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麵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
是真的……是真的……
父皇……駕崩……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拚命,他隻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浚發泄,他隻能在黑暗裏,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拚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嘶——”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幔終於不堪包子全身壓上的重量,不堪這般沉默無聲的瘋狂摧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
很久很久以後。
月光移過當窗。
照見大儀殿內殿。
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幔,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隻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仿佛,一直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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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幔堆無聲哭泣。
千裏之外的焰城,秦長歌於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
這裏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闊一望無際,風從水麵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極速,白淵在過海一半的時候,居然還有隱藏在彎道的座船接應,秦長歌看著他抱著那女子棄舟登船,不禁慶幸自己也準備了快船。
她這裏緊追不舍,對麵,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閑淡如神仙中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隔這麼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裏去。
自己是擔心溶兒,他呢?
前方船頭,並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麼?她心中在想什麼?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裏,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並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隻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麼?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麼?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拚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仿佛有意一般,從袖子裏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
隔著那麼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麼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麼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舟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麵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
“啪!”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己的船帆。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卷,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轟!”
水麵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牆,水牆嘩啦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麵上有鮮豔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牆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牆,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
秦長歌半空一個筋鬥,於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刹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裏,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扇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
白淵在對麵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麼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後,怎麼這麼個性子?”
“誰規定皇後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
前方,白淵背後,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隻手。
或者說隻是手指,纖細精致,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
秦長歌斜眼瞟他,“是麼?你確定?”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麼?”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下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
司空痕癡癡的盯著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
“她怎麼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純淨,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
“你怎麼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麼信重白淵……”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
“嗯?”
“借你小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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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條兒在策馬前奔。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鋪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幹淨,樹梢上枝芽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澤,風溫暖而帶著馥鬱的香氣,拂過人麵,如絲如緞。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麵,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刻夜色裏的春,等於要他去自殺。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麵隻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
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