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譏誚的笑了笑,模仿那女子的口氣道:“……奴婢在此先恭賀太子了,太子將來禦臨大寶,可莫忘記奴婢……”
側首看著蕭玦,秦長歌微笑,“你說,這麼美好的一番話,李力怎麼會不動心?他當時眉飛色舞,恨不得放聲大笑,本就被媚術和控心之術迷失了的心,很容易便被太子美夢衝昏頭,怎麼舍得不相信她的話?所以,他上堂時認供才會急不可耐,我想,他畫押時一定想象成這是自己在用璽,黃絹裹著長枷也成了金絲龍袍,聽說他認罪時,快樂得幾乎笑出聲來。”
微微感歎,秦長歌道:“無論如何,他死之前,還是愉快的,也許你覺得他大筆一揮,墨跡落紙的那一刹,落地了自己的人頭很淒慘很可笑,可是在當時,他是很開心的。”
怔了半晌,蕭玦忽的將掌中酒一仰頭喝幹,喃喃道:“好,好,殺人害人還能讓被害人愉快的去死,我……佩服你。”
仿佛沒聽出他的語氣,秦長歌也一揚手,喝完了杯中酒。
“那麼李翰,又是怎麼回事?”蕭玦默然半晌,問了一直盤桓心頭的疑惑。
“李力上堂的那一刻,他已被我派出的高手封住了穴道,動彈不得。”
驚心的慘劇緣由被主使者淡淡說出,立即被鼓蕩的山風吹散。
但是有些砸入心底的震撼與黯然,卻一時難以消除。
蕭玦怔怔看著山巔掛著的漂移的浮雲,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該感激長歌,感激她幹淨利落的解決了難題,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強大有力的震懾了各方勢力,亦博取了民心,又殺了該殺的人,維護了律法的正義,可謂難得的漂亮活計,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心很涼,徹入骨髓的涼。
他聽說過當時發生的一切,李力被詐招供,李力被殺時的震撼和群情湧動,死後屍首被萬人糟踐得隻剩白骨……這一切落在一個老父眼裏,卻眼睜睜隻能看著,連閉上眼睛逃避親子被萬人撕咬的那一幕都不能--何等的殘忍。
李翰,是他的救命恩人,當年他被人設計,錯立軍令狀,最後一戰時辰將到之際,他無奈之下帶著死士闖營,身中暗箭,是李翰冒著箭雨拚死救護,又將他背出戰場,等到回營時,精疲力竭身中三箭的李翰,一頭栽倒在地,栽倒時猶自不忘將他先推到一邊,生怕觸動他箭傷。
這些都是他醒來後聽部下說的,自那日起,他便對自己發誓,苟富貴,莫相負,絕不做涼薄無德之主!
如今,他卻殺了他的獨子,並讓他眼睜睜不能逃避的看著愛子慘厲絕倫的死去。
縱使李力有錯,他也從未打算放過李力,可是,千錯萬錯,死亡便已是最大的懲罰。
殺掉李翰的獨苗,他雖無悔,但已覺不安。
如今他卻黯然深涼,有一些一時說不清道不明卻令他煩躁不安的隱憂,在心裏抓撓著,一時卻又理不清,到底為何擔憂。
他默默的坐著。
遐水之水,不知疲倦向東奔流。
載人間幾多憂愁,幾多悲歡?
良久,蕭玦抓過酒壺,一氣喝個幹淨。
澀然一笑,他道:“長歌,我心亂,我還是回去了,你和我一起下山吧。”
搖搖頭,秦長歌一指眼前蒼茫雲海,笑道:“此處風景獨好,我再呆一會,你先回吧。”
蕭玦默然,轉身離開,他匆匆行過觴山山道,在四周侍衛的迅速集結中快速離去,他步伐如此快速,掠動山道側草地細密的絨草,那草俯伏於他黑底鎦金邊飛銀龍的錦袍下,如同這江山這天下萬民百官俯伏於他腳下,然而這一刻他卻隻想到過往那些殺人如草芥千裏不留行的征戰歲月,想到那個背他出屍山血海的粗豪漢子,想到長歌重生以來,越發溫柔的微笑,越發漠然的眼光。
他突然心生悲涼,卻一時難明為何悲涼。
他走後的扶風亭,步伐風聲帶起的亭角銅鈴微微晃動,聲聲脆響,山腰一縷浮雲飄搖動蕩如煙光,光影後秦長歌神色不動的取過酒壺,輕輕搖了搖,無奈的道:“還真小氣,一點都不肯剩給我啊……”
清麗容顏噙一抹淡淡笑意,無波眼神滿是通透的了然。
仁厚重情的蕭玦,會在聽到真相後對她心生寒怖吧?會覺得她是故意不攔李翰到刑部大堂,而因此心寒吧?
她是明白的……他畢竟不是皇宮中長大的孩子,從小學習的就是帝王之術,麵對的就是陰詭殺機,早已鍛造出冷硬悍厲的深沉心誌,他隻是一個普通王府長大的個性仁厚的孩子,劣境排斥造就了他的堅韌勇悍,沙場征戰鍛煉了他的鐵血敢為,而那些陰謀算計,一直都是秦長歌一手操辦,他懂,但是不願為,他是戰神,是屬於光明和勝利的年輕皇帝,他的赤子心性,會使他在直麵殘忍時,也許會有些難以接受,甚至也許會……遷怒她?
她明明知道。
隻是終究不忍見他那鬱鬱神色。
隻是,你離去得太早,你為什麼不把想問的話問出來?
我……其實有派人去攔阻李翰。
但那晚,李翰根本不在府中,連我的手下也沒找到他在哪裏。
……
良久,秦長歌站起,斜倚孤亭,遙望雲霞深處漫漫長天,忽然一笑,一撒手,將酒壺扔入雲海。
無妨,他隻是一時心結罷了,不管怎樣,做仁厚英明之主,也比做陰毒暴君來得好……
酒壺銀光一閃,如流星沒入雲霧層層深不見底的深淵。轉瞬不見。
卻隱約聽得鏗然一聲。
白雲忽然一分,而煙霞忽起,層雲深處,乍起鶴唳清音。
其音清越,若鳳翔舞,自蓬萊而生,自九天而降,星光穿越,仙氣浩然。
嘯聲未盡。
長衣飛舞,仙姿逸然,宛如神祗開辟鴻蒙裂世而出,帶著無盡的烈烈光華,一人自雲裹霧繞的山崖深淵之上,冉冉而起。
他腳下隻有虛空浮雲,卻若有物托舉一般,緩緩上升,最後停在半空不動,正對著秦長歌。
手一抬。
日光初生,月色乍起。
那光芒轉眼便到了秦長歌眼眸!
上官清潯!
這世間,除了劍仙,誰還能如此武功驚人,嘯聲如鶴?
秦長歌的第一反應是慶幸。
慶幸蕭玦已經走了,護衛也隨之而去,否則又要有人白死了。
第二反應是立即做了個手勢,暗示自己的護衛也無需動作。
鏗!
劍光停在她眉睫前,寒氣逼人。
對麵保養極佳的中年男子,明明很遠,卻象近在身側,明明平視,卻象傲然俯視般,看著她。
隻是……並無殺意。
上官,是不會輕易殺人的。
秦長歌隻是在拚命的滿麵驚惶,雙腿抖如篩糠。抖著嘴唇,吃吃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遠遠的,上官清潯橫劍而指,皺眉看他,良久咦了一聲。
秦長歌繼續做足膽小鬼模樣,連滾帶爬的躲到亭子角。
上官清潯目光閃爍不定。
這個人……奇怪……
要不要……
卻有人突然大笑一聲,罵:“哪家混賬,亂扔東西砸到我頭,害我比武輸給師叔?”
話聲裏,一道燦亮白線如火炮中的硝煙般,筆直飛速的自深淵下突然升起,濃厚的雲霧立即宛如被利刃劃開,齊刷刷分成兩半,裂成整齊的天地之帛,再被那衣袂獵獵黑發飛揚的男子一拂袖間,大笑著卷入袖底。
不同於上官清潯姿態蹈舞的緩步飛升,他來得飛快,閃電般驚動風雷,卻姿態瀟灑,光華逼人。
秦長歌目光閃了閃。
那人手中抓著剛才秦長歌扔下去的酒壺,看也不看秦長歌一眼,就手將酒壺做了個舀白雲的姿勢,大笑遞到上官清潯麵前,朗聲道:“師叔,既已無酒,何如以山崖為幾,以遐水為席,飲白雲,就清風,吞吐煙霞,鯨吸滄海,然後你我再戰三百回,方不負此一番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