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那夜,禦林軍圍困之下,父王將他驅逐出宮。
火把照映下數千人鴉雀無聲,他在萬眾目送中負劍而去,踏出宮門前終於忍不住最後一回首,看見父王突然一夜之間佝僂的腰。
那一刻他終於知道,原來他是愛著母妃的。
他不寵愛她,隻是害怕這個單純的妃子,蒙寵後卻不能保護自己,會被其餘妃子害死。
然而再有萬千放在心底的愛又如何?斯人已逝,終究再不能知。
那夜宮門前黑暗的漫漫長路,他一步步踏出,他對自己說:我以後,要愛一個人,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我要讓她知道我愛她,但是絕不強求她去接受,去感激。
愛是成全,不是封鎖和掠奪。
然後,便遇見了長歌。
他對她一眼動心,卻從未想過要將她從蕭玦身邊奪走。
由她,自己選擇罷……
楚非歡眼眸中清光如碧水搖曳。
今日桐花開得好生燦爛……許是為母妃慶生吧?
……
“非歡,”秦長歌突然蹲身,仰首湊近,細細看他眼睛,“你在想什麼?”
冷不防被插—進來的話打斷思緒,楚非歡不由一怔,下意識的一低首。
一低首。
一個無意識的吻飄落恰恰迎上的潔白額頭。
如蝶翼落於花瓣,或是清風拂過平靜水麵,抑或是一朵雲,投射於晶瑩的波心。
平靜表象下隱藏唯有自知的翻卷悸動。
……
楚非歡閉上眼。
也許是今日桐花開得太好,也許是想起母妃太過悵惘,也許是害怕這一霎時光不待人,也許是突然覺得疲倦。
他突然想,放縱自己一刻。
就那麼一刻。
這些年風雨磨折,那些年朝夕相伴,至今為止最為接近的距離,便是此刻。
可不可以允許他,多多貪戀一分?
……
他將自己的唇,幾不可察覺的,微微多停留了那麼一霎。
沒有立即移開。
午後日光靜好,照得屋內寬闊光明,一線明光如畫卷緩緩展開,畫卷裏,坐著的俯首的秀麗男子,俯向半跪仰首的清靈女子,他的唇溫柔落於她額,他的發如水流瀉於她肩,他閉目,這一刹的沉醉裏隱隱一抹深靜幽藍,藍如命運底色上不可消弭的滄桑。
長風從遙遠的天際奔來,在此處腳步放緩,天地萬物都因某個微帶酸楚的期望,屏息停滯,花緩緩綻開,姿態含蓄而矜持,如此靜好。
稍傾,他輕輕移開。
所謂時間拉長的放縱,不過是內心裏難以言說的延遲。
他一向是隱忍而自省的男子。
那電光火石,一擦而過。
已是自覺奢侈。
隻是,從此,誰的心上抹上一道無痕的印痕?
風卷輕簾,簾前藍衣男子輕輕低首,對著怔怔看著他的秦長歌一笑,順手取過桌上的情報,淡淡道:“最近京中有異動,我懷疑各國勢力都已派遣人手來到郢都,其中離國的飛鯊衛被你整治了一回,套走了想要的東西,再扔到了平州近海港口,逼他們回國,南閔那兩撥人,有一撥暫時無暇攪事,另一撥最近也銷聲匿跡,北魏國內政變,暫時也不會有動作,現在我隻擔心白淵,我始終沒能看出,他如果布置暗探,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白淵這個人,我沒見過,”秦長歌慢慢道:“但是這個人,絕非易與,我搜集過他的所有資料,發現他是真正的來曆不明,而且在成為東燕國師之前,非常能忍——所以他的勢力,郢都絕對有,而且一定是長期潛伏的。”
“一定有,而且不會是尋常人物,”楚非歡揚起臉,秀麗眉目在日光下輪廓清晰美好,“不過,潛伏再深的人,也終有露頭之日。”
“自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秦長歌微微一笑,隨即道:“我還要去衙門辦點事,你別太勞心,多休息。”
剛要轉身,門口探進一個大頭,賊兮兮道:“我有一個消息,賤價銷售,誰要?”
“我要,”秦長歌懶懶道:“一枚銅板,你不賣,我就沒收風滿樓。”
撅撅嘴,包子無奈的道:“城西石板橋下麵最窮的王老三家裏突然闊了,搬到城北買了一座小院子。”
他沒頭沒腦這一句,原以為娘和幹爹一定覺得無味不要聽,那麼將來也怪不著他不說實情了,不想那兩人竟然齊齊轉頭,問:“哪來的銀子?誰給的?”
翻翻白眼,包子突然覺得和太聰明的人生活在一起實在不好玩,“不知道,王老三最近失蹤了,今天又個來吃飯的人說起,懷疑那銀子來路不正,他說就王老三那個刀疤臉三角眼的,哪配發財呢。”
若有所思的聽了,秦長歌拍拍兒子大頭以示獎賞,對楚非歡點點頭,直接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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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去見蕭玦。
西梁律例,四品以上官員才可以為帝王召見,秦長歌還不夠資格,所以蕭玦隻好約她宮外相見。
距離李力案已有數日,蕭玦一直沒有和她聯係,秦長歌心知肚明,這人是有心結了,她也懶得解釋,讓他自己靜靜想想也好。
蕭玦這次約在觴山,六月的觴山,清涼蔭翠,繁花香茂,時有飛鳥啁啾而過,掠響鬆濤,於這幽幽山林之中,反襯出別樣的寂靜。
沿著一彎清泉反向上行,水聲叮咚,如珠落玉盤,水流盡頭,半山之腰,有亭名:扶風。
扶搖乘風,鵬翼千裏,如此闊大的名字,正合亭下驚濤拍岸的滔滔遐水,意境非凡,令秦長歌想起去年夜訪觴山,絕巔之上,將萬世春緩緩傾入遐水以示祭奠的素玄,那日他衣襟如雪,神色愴然,飄逸瀟灑之姿,仿佛亦將乘風而去。
想起素玄,秦長歌不禁又再次歎息。
這人自從回到郢都,就神龍見首不見尾,著實奇怪……
歎息未完,已有人在亭中道:“你步子好快,武功果然進益了。”
秦長歌抬頭,看見背光的皇帝陛下,一身輕錦黑衣,袖角繡銀龍飛舞,和掌中銀質雕龍的酒杯非常協調,正舉杯對她做出邀請的姿勢。
陽光在他身上細細的勾勒了一層輝煌的金邊輪廓,他看來燦然如神。
秦長歌眼角一掃四周,笑了笑,看來蕭玦吸取上次兩人單獨出門險些丟掉性命的教訓,老老實帶了不少貼身護衛。
在蕭玦對麵坐了,蕭玦默不作聲的親自替她斟酒,秦長歌也就默不作聲的喝了。
風裏傳來鬆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不抵這酒香濃鬱,兩人好似也愛上了這酒,硬是和酒拚上了,一杯接一杯的喝,轉眼間一壺酒去了一半。
蕭玦酒量一向好,秦長歌也是越喝越清醒的人,兩人目光灼灼,都隻喝不說話。
最後還是蕭玦耐不住,無奈的道:“長歌,李翰這幾日沒有上朝。”
秦長歌淡淡的唔了一聲。
“他老了許多,”蕭玦盯著秦長歌,“長歌,不要誤會我是為李力的事怪你,他是非殺不可的,隻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讓李力認罪的?”
如何讓他認罪的?秦長歌盯著掌中酒杯,露出淡淡笑意。
不外乎就是那些陰謀詭計,你這光明心性,何必要知道那些黑暗陰私的東西?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由得你。
“我買通了李家的一個很得信任的家將,”秦長歌慢慢道:“他帶了我安排的一個精擅內媚的女子去了刑部大牢,那女子一番媚術,迷得李力死去活來,歡好情迷之時,那女子便告訴李力,國公不忿帝王涼薄,欲待起兵自立,國公現在已經派人潛入幽州,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唯一礙難的就是公子現在羈押在牢,對方又咬得死緊,無法以無罪開釋,若是一直不認罪關著不放,萬一國公起事,李公子你一定會被皇帝砍了頭,國公的意思,是要你趕緊認罪,他已經打通各方關節,到最後會判你流放燕州,到燕州必須經過幽州,到時命人假扮山賊,殺了押解官兵,救出你去,就地在幽州起事,等到國公從蕭玦小兒手中奪了這江山,李公子你就是我朝的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