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是畫皮鬼?”
“不好說。”
那人撓了撓頭:“鬼會騎馬?”
“死在馬上的,變成鬼也當然也會騎馬了。”
天上想起了沉雷,霍興安回頭一看,追兵仍跟著身後。他望了一眼伏在馬上的她,看起來十分虛弱。
當他們跑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大雨已傾盆而下。霍興安不知河的深淺,不敢貿然過河。她側頭看了一下河,沒有說話。
“這條河挺寬,”霍興安說,“我們不如在這周圍找個地方躲起來。”
後麵出現了影影綽綽的馬影。
“怎麼辦?”霍興安問她。
她搖搖頭。霍興安不知她究竟是不同意躲起來,還是不同意過河。眼見追兵要過來了,他一橫心,索性引馬與她一起向那雨珠亂跳的河裏蹚去。
起初河水很淺,但是快走到河中的時候,霍興安忽覺馬身一沉,再往前走,馬頭幾乎沒入了水裏。他隻好下馬,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我們遊過去吧。”
她仍然沒有說話。
霍興安抱著她,向對岸遊去。雨越來越大,幾乎模糊了他的眼,後麵岸上的喊聲似乎也模糊在了雨裏。
霍興安筋疲力盡的抱著她走上岸,將她輕輕放在地上,她半閉著眼,微張著嘴。霍興安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血,這才注意到她的腰上已經被血染紅。他撩起她的衣裙,想查看一下傷逝,忽然她身子激動起來,一下子睜開了眼,喝道:“別碰我!”說完這句,她竟然昏了過去。
霍興安不知她怎麼樣了,一時不敢碰她,過了一會兒,他推了推她的胳膊,見她沒有反應,心裏有些發慌,再探了探她的鼻息,才鬆了口氣。他撕下自己的衣服,撕成一條條的,他不知該怎樣包紮傷口,隻有用布條纏住她的腰部,一圈又一圈的纏好。
他聽到對岸有說話聲,怕那幾個人再渡河追來,便抱起她,向岸邊的草叢走去。他走了很遠,走過了一大片草地,又走過了一片矮樹林,走到了一個嶺邊,見無處躲雨,便到一個石坡下,將兩棵樹的樹枝纏結在一起,又砍了很多枝條來搭在上麵,搭成了一個樹棚子。霍興安把她放在搭好的樹棚下,但是樹葉間仍然滴瀝不停,他幹脆脫下了外衣,蓋在棚子上,這才不再漏雨了。
他坐在她的旁邊,有些擔心她。他不斷的去探察她的鼻息,見她呼吸慢慢均勻了,才放下心來。他望著外麵的雨簾,忽然想到,自己和悅兒第一次挨近的時候,也是一場驟降的大雨。他心想,是否每當這樣的雨裏,我都會想起悅兒呢?她那時依在我的身邊,那樣羞怯……
天陰幽幽的亮了,光著上身的霍興安隻覺得周身寒冷,像在冰窟窿裏一樣。他還記得在山上時,有一年冬天,在一次攆豹子的時候,他不小心掉進了一個雪井裏。那雪井是崖下一個很深的洞,他在裏麵困了一天,差點死在裏麵。現在他的感覺就像在雪井裏要被凍成冰塊一樣。
霍興安使勁的搓了搓身子,才覺得暖和了一點。棚外的雨已經變成了細雨,隻有樹葉上還滴淌不止。他轉頭看她,她好像睡的很熟,俏麗的臉頰上帶著一滴晶瑩的水珠,不知是淚水還是露水。
霍興安發現她的嘴角有不少血跡,像是從嘴裏溢出來的,心想,難道她昨晚吐了血?他俯身到她頭邊,想撥開她的嘴看一看,又覺得不妥。正想站起來,她卻睜開了眼來,見霍興安湊的很近的看著她,眼一瞪,一個巴掌拍在了霍興安的臉上。
她身體虛弱,這一巴掌拍的有氣無力,但是出手仍然很快,霍興安根本來不及躲。
“姑娘誤會了。”霍興安心裏叫屈。他想叫她一聲芊兒的,但還是叫了一聲姑娘。
“你,你居然,趁人之危……”芊兒咳嗽起來。
她這一咳嗽,口裏的血痰也咳了出來。霍興安見狀,怕她咳到肺裏去,連忙將她的身子側過來。
“不用你!”她又咳了幾下,將口裏的血痰吐出來。
“我見姑娘嘴裏有血,才看了幾眼。”
芊兒瞪了他一眼:“你光著身子……”她又咳起來。
“姑娘莫說話,先好好休息。”霍興安見她氣憤難當的樣子,用手指了指上麵,“昨晚下雨,怕你淋到,才……”
霍興安轉過身去。“姑娘請原諒在下的失禮。”
芊兒沒說話,隻是輕哼了一聲。
“還沒感謝姑娘的出手相救!”
“不用你謝。”
“我是一定要謝的。”
“說不用你謝,就不用你謝!”她咳了一聲。
“好好,那我就放在心裏。我明白,古人說,大恩不言謝,姑娘可能是這個意思。”
芊兒哼了一聲。
霍興安心道,這個芊兒真是怪,謝也不讓謝。難道,她是不想我領她的情?
雨終於停了下來,他趕忙將樹棚頂上的衣服拿下來,擰幹了水,穿到身上。他瞥了一眼芊兒,見芊兒正看著他。芊兒見他看來,閉上了眼睛。
霍興安心想,我和她也算有緣,竟然不期而遇了三次。他在她身邊坐下來,關切的問道:“姑娘傷的很重吧?”
“明知故問。”芊兒道。
“姑娘傷的這麼重,隻能先在這兒休息了。我……”霍興安心想,我要是帶她走,隻能背著她,或者抱著她,她現在誤會我,怕是不願意。
“你要是想走,就走吧。”芊兒冷冷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麼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呢?”霍興安心道,她總是誤解我的意思。“我是想,去弄些吃的來。哦,我應該先去給你弄些水來喝。”
芊兒沒說話。
霍興安走出樹棚,向四周看了看,附近並沒有河湖,連水窪也沒有,下了那麼大的雨,地上居然沒有什麼積水。他看見樹葉上嘀嗒的水珠,靈機一動。他拔出短劍,找了一棵碗口粗的樹枝,切斷了,然後截成一指高的木段,再在中間剜出一個木碗來。他用木碗在樹葉上收集水珠,不一會,接了半碗。
他高興的回到樹棚裏,將木碗遞到芊兒的嘴邊。“不是地上的,是我接樹葉上的。”他喂給芊兒喝。
芊兒喝了幾口,道:“笨豬,這些木刺還留著。”顯然她被碗口的木刺紮到。
霍興安一看,急忙說:“抱歉。”他拿過碗,用劍仔細的將碗口的木刺切掉,他剛才切的粗心,又切的急,沒留意那些木刺。他將碗口切削的光滑了,又將木碗遞給芊兒。“再喝點吧。”
“水裏都是木屑子了。”芊兒白了他一眼。
霍興安隻好將碗裏的水倒掉,再出去接水。
接了水回來,他看見芊兒閉著眼睛,眉頭輕皺,似乎很不舒服。“姑娘還喝水嗎?”他問她。
芊兒不說話。
霍興安發現芊兒的身子底下積了一些殘水,昨晚雖然鋪了很多樹葉,但因為在坡下,沿著山坡還是淌了很多水下來。他想,她身子浸在水裏肯定很不舒服。我得帶她離開這裏
空曠的草原上似乎傳來了幾聲喊叫,霍興安聽了聽,分辨不出是人還是獸。他看了看旁邊的山坡,便出了棚子,向坡上攀爬去。
他爬到這座小山坡的坡頂,向四麵望去。他已經記不清來路,隻見西麵是草原,東麵有一些矮嶺和小丘,北麵是稀稀落落的樹叢,在北麵的遠處有蜿蜒的河流,那兒有幾匹馬正向這邊過來。霍興安心想,那幾個人如果是昨晚追趕他們的人就糟了。
他跑下山坡,對芊兒說:“姑娘,我們得走了,我看見有幾個人向這裏來。”
芊兒還是閉著眼,但似乎點了一下頭。
霍興安見她很難受的樣子,額角也滲出了汗珠來。他伸出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摸了一下她的額頭。額頭滾燙,霍興安一驚,心想,不知是因為受了傷,還是受了寒。
他收拾了一下東西,抱起芊兒,向外走去。他想,西邊是草原,沒遮沒掩,容易被發現,不如往東麵去,那邊山丘多。
於是他向東麵走,一直走,走過了兩個小山岡,來到一處山下的樹林。這樹林裏有不少冠蓋茂盛的大樹,還有幾隻小鹿,見了他放蹄便跑。他放下她,聽了聽遠處。他還是有點不放心,便爬上一棵較高的樹,在樹上眺望。這一望去,霍興安嚇了一跳,他看見有幾匹馬已經跑到了之前經過的一個山岡上,馬上的人正像他一樣瞭望尋視著四方。
他趕緊溜下樹,對芊兒說:“姑娘,他們已經離這兒不遠了,不知是不是昨晚追我們的人,我們,”他看著仍然閉著眼睛的她,“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躲起來。”霍興安望了望周圍,隻有苦笑,哪有什麼地方可以躲藏呢?除非像老鼠一樣挖個地洞鑽進去。他又望了一眼樹梢,心裏有了主意。
“姑娘,你好些了嗎?”
芊兒輕輕的睜開眼。
“我背著你,咱們躲到樹上去,”他指了指一棵樹,那棵樹葉子多。他蹲下來抓起芊兒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隻有這樣了。”他將芊兒背到自己的背上,道,“你一定要把緊我。”他垂眼,看見芊兒的兩隻手臂摟緊了自己的脖子。
他吃力的爬上了那棵樹,盡量爬到最高的地方,將芊兒放在樹枝上。他下了樹,往上看了看,芊兒的裙子還是隱約可見。他便到其它的樹上,找些柔軟的枝條,將枝葉編繞在一起,然後爬上樹,包裹在她的身上,再下樹瞅了瞅,已經完全遮住了她,才放下心來。他又編纏了一些枝葉偽裝好自己,爬上了另一棵樹的高處。
沒過多久,果然有馬蹄聲響起。有三騎來到了樹林邊上。馬上的人打量了一下樹林,夾馬向林中慢跑進來。
隻聽其中一人說:“這片小林子裏連個果子都沒有。”
另一個聲音粗洪的說:“你是來找果子的?”
“我們追了這麼遠,找不到人,找幾個果子吃也行啊。”
“抓到了人,我們回去吃肉喝酒!”
又一個人說:“那人受了一掌,按理說跑不遠呀?他們又沒了馬……”
“也許在巴扈紮他們去的地方,他們不是向西去找了嘛。”
“那我們是不是要回去?”
粗洪的聲音道:“再追十裏看看。如果還沒有人影,我們就回去。”
霍興安心道,還要追十裏?這些蒙古人可真是難纏。他想起不依不饒的從撫州追向蘇槐庭的木華黎的騎兵,不追到山窮水盡絕不罷休。
他們經過了芊兒的樹下時,最先說話的那個人勒住了馬,跳下馬背說:“我去解泡尿。”他走向草叢裏。另外兩騎繼續向前。
樹上的芊兒正微閉著眼睛。忽然,她倚靠的枝條一動,接著一個東西壓在了胸口。她睜眼,看見一對圓溜溜、碧油油的小眼正對著自己,不禁“啊”了一聲。那不知是貂還是鬆鼠的東西立即躥了開,跳到了別處。
正在解手的那個人聽見芊兒的聲音,驚訝的向她所在的樹上看去。他提了刀,圍著那樹下轉了一圈。
前麵的人招呼他,他打了個手勢。兩匹馬返了回來。
他瞅了半天,沒看出什麼端倪。他收了刀,把住樹幹向上爬去。霍興安看的心裏著急,輕輕拔出劍,準備向那人擲去。
聲音粗洪的人也下了馬,來到樹下。“嘿,你要去掏鳥蛋還是掏鳥屎啊?”
“我聽見上麵有聲音。”話音剛落,隻見他身子一歪,直直的從樹上頭朝下的栽下來。聲音粗洪的人見狀大驚,急忙揮刀躍上樹幹,不斷劈砍掉樹枝。眼看芊兒就要暴露出來,霍興安瞄準了那人,一劍擲去,正中他的後背,那人頓時滑下樹來。
見兩個同伴轉眼倒下兩個,馬上的人拔出刀,緊張的惕防著左右,並慢慢後退。霍興安看著他退到了林邊,心想不能讓他跑了,否則來了援手,芊兒和我再沒有地方可躲了。他躍下樹,撿起一個人掉下的刀。馬上的人見狀,立即撥馬向林外奔去。霍興安跳上一匹馬,緊緊追去。
那人見霍興安追來,打馬的更快了。霍興安發現所騎的馬上有一卷繩子,看上去很像昨晚抱芊兒下馬時從芊兒腰上滑脫的繩子。他便拿了繩子的一頭,展開繩子向前麵的馬揮去。
展開的繩子舞向空中,居然很長,一下子打在那人的背上,那人吃痛的一躬身。他似乎不敢和霍興安交手,也不敢回頭,隻是拚命的催韁。霍興安再次揮出繩子,繩子纏在了馬腿上,馬一聲驚嘶,翻倒在地,疾馳的馬背上的那人也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霍興安上前,見他摔的不省人事,便用繩子捆了他,放在馬上馱了回來。
他將那人綁在了樹上。怕他醒來大叫,又撕下他的衣服塞住了他的嘴。
霍興安爬上芊兒的樹,撥開樹葉。“姑娘,你沒事吧。”他看見芊兒手裏拿著一段樹枝,顯然是用樹枝點了剛才爬樹的那人的穴道。他將芊兒扶到背上,再小心翼翼的爬了下去。
霍興安將芊兒輕輕放到地上,芊兒不住的喘息。她剛才集聚了所有的內氣奮力一擊,使力之後隻覺身子綿軟下來,這會兒又用力抱住霍興安的脖頸和身子,到了地上以後已經渾身是汗,她閉著眼隻是躺著。
霍興安看了一眼地上仰躺著的兩人,一個人應該是摔斷了脖頸,另一個是中了他的冷劍。他將那人翻過身去,拔出背上的短劍。他搖搖頭:“我是迫不得已。”
芊兒慢慢道:“殺了人之後還要念一句佛……”
霍興安回過頭,看她慢慢的睜開眼睛。她說話的聲音氣息弱弱的,完全不似之前的清脆鏗鏘。霍興安心道,你這麼虛弱,就不要說話了吧。他又看了一眼那個中劍的人:“我和他又無怨無仇。”
“人家可是來殺你的。”
霍興安搖搖頭:“我想不明白,我隻是擅闖了蒙古的營帳,那些人就不辨好壞的要殺了我?難道……”
“我以為隻是頭醜豬,原來還是頭蠢豬!”芊兒閉上了眼睛。
霍興安心想,她現在身弱氣虛,我還是不要惹她的好。
芊兒忽然又道:“你不說話,肯定是不服氣了。”
霍興安心道,我哪有,我不說話是好心為了讓你少說話呀,真是不識好人心。
芊兒又道:“你心裏在怨我,別以為我不知道。”
霍興安隻覺好笑。他蹲下來看著她,她嘴唇微翹,似是滿臉不悅,但神情卻沒有以前那麼冷冰冰了。他發現她的額角仍有汗滲出,便想摸摸她的額頭是不是還燙熱。他手舉到她額上,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姑娘,我沒有怨你。姑娘現在身子很弱,我們還是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說完他不由的想,除了這片樹林,哪還有更好的地方呢?再說一旦下起雨來,還能在樹下躲一躲。而且她這麼虛弱,還是不要再勞累奔波的好。於是他又道:“看來……暫時還是這裏比較好。”
芊兒輕輕嘟囔道:“豬。”
霍興安裝作沒有聽見。“我想,”他站起來,看了看了旁邊的那兩匹馬,“我們有東西吃了。”
霍興安走到那兩匹馬跟前,在馬上的囊袋裏掏出了奶、酒和幹糧。
他將奶倒在碗裏,喂芊兒喝了些,又撕了些餅給她。她吃了幾口便不吃了,似乎很不舒服。
霍興安將芊兒抱到樹下,讓她的頭倚在樹幹上,他覺得她這樣能好受一些。他將那兩具屍體拖到林子外,挖了個坑埋掉了,他擔心血腥味招來野狼或野狗,又用泥土將血跡厚厚的灑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