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原野上飄蕩,層層疊疊的雲壓低了起伏的群山,哀鳴的鳥飛過陰沉的天空。
霍興安坐在山坡上,將手中的草一葉葉折斷,他孤單的望著遠方,遠方的殘煙還在嫋嫋升騰。消失了蹄聲與喊聲的大地現在是如此靜默,靜默的讓他感到一絲寒意。
出現的身邊的人,總是熟識未久,就匆匆離去,就像這日頭,還沒有溫暖身體,便落入未知的崖淵。
最溫暖的陽光,是出現在天目山那繁花似錦的河畔吧,燦爛的照耀著他,也燦爛的照耀著悅兒,那時,連風也是溫暖的,草木也是溫暖的,在那樣的溫暖中,他忘記了孤單與憂愁,忘記了所有的煩惱,隻願和悅兒長相廝守,共度一生。
他想起了悅兒。她在哪裏呢?可快樂嗎?她已經將自己忘掉了嗎?像水裏倒映的影子,像眼中飛過的落花,像晨光,像晚霞,像路過的山山水水?
他縱馬一直奔逃,和那些金兵都分散了,也不知跑到了什麼地方。他很想回去找蘇槐庭,將他好好的安葬,但現在他自己都迷了路,回去的話恐怕也找不到蘇槐庭所在的地方了。
這一帶人煙稀少,霍興安在山野裏困頓了幾天,也沒見到有村舍農戶。
他時常坐在半坡上,看著周圍的山巒連綿,嶺脊逶迤,他時常抱住頭,想大哭一場。
但他又總能很快的振作起來,那是他心裏複仇的欲望鼓動著他,就像跳躍不息的火焰,讓晦暗的方向總能被隱約的照亮。
他輾轉在野狐嶺和翠屏山一帶,渴了喝泉,餓了吃草,像牲畜一樣捱過了數日,才見到人家。
他一邊走一邊問路,來到了會河堡。到了城裏,他才得知,鐵木真在攻下撫州後,又接連攻下了桓州和昌州,金兵現在已經退守宣德。
霍興安盤算了一下,覺得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去找勃術巴。既然那勃術巴隨蒙古大軍而行,不如想辦法接近蒙古大軍,到時候再見機行事。
他主意既定,便準備動身。他扔掉彎刀,買了一把長劍,又換了一匹馬。他知道蒙古兵所過之處,多半荒無人煙,便多備了些幹糧。他四處打聽鐵木真攻到了哪裏。
鐵木真攻下這幾個地方之後,並沒有向居庸關挺進,一直在休整。可能是撫州和居庸關之間山高路險,不易急進之故。
霍興安向蒙古大軍的方向找去,一路上隻見攜家帶口的百姓紛紛南逃,零星有走散了的敗兵夾雜其中,他向兵士打聽情況,兵士都以為他瘋了,要去孤身對敵。
風塵數日,霍興安終於接近了蒙古大軍的所在地,一個小城,但城防嚴密,不得而入。霍興安在城外徘徊了一日,忽然看見大隊蒙古兵拔營出城而去,他抓了一個蒙古兵逼問,才知鐵木真要去西北方的汪古部那裏開大會,各路頭領都往那裏去集合。
霍興安便遠遠的跟著那支隊伍,一直跟到汪古部的海拉。
那裏是蒙古的一個大營地,是進攻金國的橋頭堡,旌旗林立,帳包遍布,馬影穿梭。霍興安在草原上遠遠的望著,不知勃術巴的帳篷在哪裏。
當日,待到夜深的時候,霍興安悄悄的向蒙古營地裏潛去。
他穿過幾個帳包後,扼住一個在帳外解手的蒙古兵,用短劍橫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帶路去國師的營帳,蒙古兵搖頭說不知,隻指了一個大致的方向。霍興安怕他呼叫報警,隻好將他打暈。他朝著蒙古兵所指的位置停停躲躲的摸進,又連續問了幾個兵士,才接近了勃術巴的營帳。
他伏身在黑暗中,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忽然,他感覺好像有個黑影在身邊一晃,晃到了另一個帳包的後麵。他警覺的留意那個帳包,但又半晌沒有動靜。他心想,可能是一隻草狐或草狼吧。
他來到勃術巴的帳外,裏麵燭火亮動著,外麵兩個衛兵走來走去,不時湊近說著什麼。他慢慢挪到帳門邊,定了定神,掀起簾子閃身進了帳篷。
裏麵一個男子正凝神打坐,聽見有人進來,目光一凜。他看見站在麵前的霍興安,有些驚訝,盯住霍興安的眼睛,卻不發問。
霍興安見眼前的男子滿臉胡須,麵色微褐,眉額凸鼓,目光深沉,正是幼時印象裏的勃術巴。勃術巴身形不動,但兩手從膝上移到了膝下,似是在暗暗運力,準備對付這來者不善的不速客。
“勃術巴?”霍興安還是問了一句,以確定對方的身份。
“這位少年英雄,難道……”勃術巴緩緩道,“是故人之子嗎?”他似乎認出了霍興安,臉現疑惑。
“我是霍興安。”
勃術巴緊繃的臉色鬆弛了許多:“啊!是興安賢侄呀!我差點沒認出你來!”他張開雙手,“哎呀,都長這麼大了!”
“勃術巴伯伯!”霍興安施禮道。
“快請坐!”勃術巴道,“賢侄怎麼不打個招呼就找來了,”他知道霍興安夜闖營帳,肯定是有備而來,“賢侄秘密來訪,一定是有什麼要事找我吧?”
霍興安坐下,心裏斟酌著怎麼詢問他。他想到蘇槐庭的話,決心開門見山的直接問母親的事。
見霍興安不語,勃術巴道:“興安賢侄一定是怪我怎麼投靠了蒙古人吧?”他搖搖頭,“皇上昏庸,陷害忠良,我才不得已棄暗投明,賢侄要理解我的苦衷才是。”他長歎道,“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君而輔,天下之士,各為明主……”
霍興安心道,你身為金人,甘為蒙狗,算什麼棄暗投明了?但他的心思不在什麼叛金降蒙上,他隻想知道母親的死因,隻想印證兀盞的遺言和王善通的所言。他看著勃術巴道:“我不是因為這個來的。”
“哦?那麼賢侄還有別的來由……”勃術巴臉色稍沉,似乎隱隱預感到霍興安要說的事情。
“我母親是你害死的?”霍興安突然問道。他注意著勃術巴的臉色,心道,如果他承認了,今天我就是魚死網破,也要讓他償還我娘的冤屈。
“哎!”勃術巴緩緩搖頭,“興安賢侄,不知你聽了何人的胡言酒語。”
“難道我母親不是被毒死的嗎?”霍興安沒提王善通的名字,但是他想母親被毒死這事勃術巴肯定是不會不承認吧。
勃術巴歎了口氣,道:“既然賢侄知道了令堂過世的真相,那麼我也不妨告訴你,令堂確實是被毒死的。”他拍了一下膝蓋,垂頭道,“那是皇上的旨意,誰也不敢不照辦呀。”他慢慢抬頭,悔恨狀的看著霍興安道,“賢侄這下可理解我為什麼要離開金國,為蒙古人效力了吧?那昏庸狠毒的皇帝誰還能為他死心塌地的盡忠呢?”
勃術巴說的和王善通說的一樣,但勃術巴的無奈聽起來確實也有道理,霍興安心中的火焰暗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太過武斷,也太過報仇心切了,差點冤枉了勃術巴。他暗暗咬緊的牙齒也鬆了開來。“勃術巴伯伯,我,理解你……”
“有賢侄這句話,心裏總算能安慰一些,哎……我勃術巴即使為千夫所指,也受的住了。深明大義這幾個字,說來簡單,但普天之下,有幾人能做到呢?”
但霍興安心裏仍在想,你不願效忠皇上,也不必叛國投敵吧,哪怕隱居山野,也強過幫著蒙古人來殺我們金人吧?你這深明大義,大義在哪裏?
見霍興安臉上仍是難以釋懷的樣子,勃術巴道:“今夜見到賢侄,心裏高興,本來應該好好和你喝幾杯的,但是現在太晚了,賢侄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設宴相慶,你我好好敘敘舊,喝他個一天一夜,如何?”
“不勞煩勃術巴伯伯了吧。”
“哪裏話!闊別多年,你不惦念我,我還惦念你呢!”勃術巴起身,熱情的把著霍興安,“咱們明天再歡聚痛飲,賢侄這一路,肯定也鞍馬勞頓,加上心中怨氣,哎,也得好好休息休息,平靜平靜才是,還希望賢侄能體諒我勃術巴的苦衷……當然了,如果賢侄能加入蒙古軍隊協助大汗,攻取金國,那麼,雖然完顏璟已死無法得償所願,但若能殺了現今的皇帝,也算給令堂報了仇,我想令堂的在天之靈也定能得到安慰。”
霍興安搖了搖頭:“冤有頭,債有主,完顏璟既然已經死了,與現在的皇帝何幹?”
“當然有關!都是昏君。如果不滅了他們,還會有更多的良臣被害,還會有更多的良民遭殃啊。”
霍興安還是搖了搖頭。
勃術巴輕歎一聲,知道說服不了他,便牽了了他的手向外走去。
他招呼了幾聲,帳外沒有人答應,卻聽到草地上“嘭嘭”的響聲。勃術巴掀簾一看,發現帳外的兩個衛兵都倒在了地上。勃術巴愣了一下,上前各踢一腳,兩個人才昏昏然的爬起來,不知所措的互相望著。“剛,剛才有個東西,大人。”其中一個衛兵說。
“什麼東西?”勃術巴問他。
另一個說:“我看見有個影子,在那兒,我想過去看看,沒等看清,就一下子過去了,我們被絆倒了。”
“被絆倒了?”
那個衛兵點頭:“可能是條狗吧。”
勃術巴半信半疑的向四周望了望。他看了霍興安一眼:“賢侄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是的。”
勃術巴“嗯”了一聲,然後讓衛兵帶霍興安去休息。
霍興安道別了勃術巴,在其中一個人的引路下,向別的帳包走去。勃術巴在帳包前一直目送霍興安,直到他消失在黑暗中。
霍興安被安排在一個小帳包裏。
他和衣而臥,卻怎麼也睡不著,近處旗幡的風動聲、遠處野獸的嚎叫聲,都擾亂著他的心。他回想著剛才和勃術巴的對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忽然想起蘇槐庭之前的分析來,蘇大哥說皇上要納一個妃子,根本不必三番五次的傳旨促請……剛才自己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去細問勃術巴呢?也許是剛才勃術巴的熱情使自己忘了這些疑問,或者是勃術巴振振有詞的為他叛國的開脫使自己沒來得及想太多吧。那勃術巴神情從容,言詞裏又毫無破綻,由不得人不信。他想,等明天我還是再好好的問問他。
他走出蒙古包外,抬頭望天,月亮正漸漸的從雲翳裏探出,將輝光灑向草原。
想到這裏是成吉思汗召集蒙古各部開大會的地方,霍興安不覺想到了那蘭悅。心道,那剌爾丹會不會來呢?悅兒會不會和那人在一起呢?她是不是仍記恨我呢?也許,記恨我也總比忘掉我好吧……
想到悅兒,他又不禁難過起來,仿佛心裏一個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一經觸動,便隱隱的痛起來。他對自己說,這件事完後,我還是要去找她,不管她現在和誰在一起……
他茫然的站在帳包外,仿佛站在空曠無人的原野中,除了刮過身邊的風,隻有四下裏荒草掩亂著的辨識不清的來路。
風掠過他的衣襟,掠向了蒼茫的四方。
當風聲稍靜時,一個微小的踩草聲在身後響起。他驚覺的回頭,一個黑影忽然向他撲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黑影要衝到身邊時,卻有另一個黑影從旁邊掠過來,隻聽“嗖嗖”幾聲,跟著是“嘣嘣”的斷裂聲,然後衝來的黑影“啊”了一聲。
眨眼之間,幾個黑影倏來倏往般的在霍興安身前纏鬥起來,像一陣亂風攪動,霍興安急忙後退,拔劍在手。
“有鬼啊,娘子!”一個黑影喊道。
不遠處一個女聲回道:“你別嚇唬我,相公!”
“真的有鬼啊!”
“那你快跑啊!”
“人哪能跑的過鬼啊?這鬼還拿著索命繩呢。”
那個女聲顫抖道:“鬼啊,你繞過我相公吧,他陽壽未到啊……”
那個幫他擋了突襲的黑影躍到霍興安身前,低聲道:“快走!”
霍興安沒來得及細看此人的模樣,便被推了一把。他點頭,急忙向前奔去。
霍興安使勁的奔跑著,也不知自己要跑到哪兒去,倒是驚動了很多蒙古衛兵,一時間喝問聲此起彼伏,甚至有刀槍不斷向自己砍來戳來。他踢倒幾個兵士,聽見後麵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是在追趕自己。突然空中傳來砉然的聲音,直覺告訴他不妙,他就地一滾,避開了飛來的白刃,白刃險些削掉他的頭發,在他頭頂旋飛而回。霍興安爬起,飛快的向前疾奔。但後麵的腳步離他越來越近了,他轉身,一個人淩空一腳飛踹而來,他揮劍斬去,那人空中旋身,雙腳連續踢出,霍興安揮出一劍,那人已踢出十多腳。霍興安心裏一凜,這蒙古營地裏怎麼這麼多高手?那人腳一落地,又迅速的飛踹而來,霍興安正抵擋中,又一個黑影飛身而至,手持一個鏈球狀兵器,向自己擲來,霍興安用劍一擋,被震的虎口欲裂,心想此人手勁好大。不一會兒,又上來兩個人,四個人將霍興安圍在中間。纏鬥中,霍興安的劍和那個鏈球繞在了一起,彼此掙脫不出。霍興安幹脆扔了長劍,使出穿心鬼手印來,但這四個人都功夫不弱,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未勤於練習鬼手印,功力仍然粗淺,根本奈何不了他們。轉眼間,霍興安中了好幾掌。
眼看就要被他們製住,情急之中,他想起了壇翁的旋天轉地。他一矮身,小步轉圈,腰部以上旋動,胳膊錯動,按照壇翁所授的招法,轉嫁來力,一時間,幾個圍攻的人手腳皆亂,紛紛錯擊在自己人身上,霍興安知道自己內力有限,這旋天轉地傷不了對方,便隻能越轉越快。其中一個人罵道:“什麼邪術!”霍興安迅速的改了招法,變成第二招,幾個人更是歪歪扭扭,手忙腳亂。霍興安發出最後一招,旋轉中振臂暴喝一聲,幾個人立足不穩,互絆而倒,霍興安趁機跳出包圍圈,向外奔去。他注意到後麵還有打鬥聲,似乎是那個向自己飛刃的黑影和另一個人在過招。
但這幾個人很快又追了上來,霍興安隻好回身再鬥。其中一人戳中了他的肩胛,霍興安直覺肩部一麻。這時,隻見一個長長的東西揮舞過來,其中一個人被卷倒在地上。一個人飛身過來,將他護在身後,和來襲的另一個人對了一掌。“快走!”那人仍然是同樣的話。霍興安這次聽的真切,那清脆的聲音十分耳熟,再看見裙裾飄然中上下飛動的繩子,心裏又驚又喜:是她!
霍興安繞過一個帳包,發現前麵有一個馬群。他跑向馬群,摸出短劍,砍斷一個樁上的繩子,飛身上了一匹馬。他又砍斷其它樁上的拴馬繩,並在馬臀上輕斬,吃痛的馬紛紛亂踢亂踏起來,不一會兒,成群的馬四下散亂。霍興安引著馬向他們衝去,他看見有白刃飛向她,削中了她的腰處,當時她正跳起,頓時身子一顫,沒有及時避開混戰中的一腳。霍興安催韁向前,驚馬群將蒙古營帳衝踏的一片混亂。她看見馬來,揚起繩子纏住一個馬頭,順勢飛上馬身,但就在剛落到馬背的刹那,突然一個人仿佛從天而降般的,一拳襲去,她來不及躲開,被擊中腹部。霍興安大驚,急忙向她趕去。他在馬群裏靠近她,隻見她伏在馬背上,抱住馬頸,似乎十分痛苦。霍興安向她點點頭,他們一起混在馬群裏向外衝去。
馬群漸漸的散開,蒙古兵呼哨著驅趕著驚馬。霍興安不停的打馬,也不時的催動她的坐騎,兩匹馬離開了馬群,越過了營帳,向草原深處馳去。後麵有幾騎也跟著緊追不放。
在營帳的邊上,一個人指著霍興安等人消失的馬影說:“娘子,我看清了,她不是鬼,鬼的臉是慘白慘白的,鬼沒有那麼好看。”
一旁的一個女子道:“鬼有吊死鬼,有溺死鬼,但也有畫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