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久……或者說,九坨,並沒有騙這條被他叫做阿青的小花蛇,一年四季,他總有辦法給它弄些好吃的。哪怕是最簡單的糯米飯團,他也能找到野蜂窩,將蜂蜜剮下來填在飯團裏頭當餡,再一口一口捏成小塊給它吃。那條蛇對他,漸漸的就變得依賴了起來。有的時候,易久甚至會在早上醒來的時候,一腳踢到盤成一卷蜷縮在床腳睡得沉沉的它。還有的時候,打開房門就可以看到擺在台階下方,被擰碎了全身骨骼的山雞,華麗的羽毛上浸透了它的口水——倒也勉強能算得上是小花給他的禮物了。冬天的時候,它會非常熟門熟路地將拉著他的衣角,強迫他跟著它一起到蛇穴的深處去住,那裏有它整個夏秋季節積攢下來的獸皮和禽毛,雖然是好意,也熏得易久差點暈過去。所以第二年的時候,在易久的暗示下,就有膽大的匠人帶著徒弟在那個洞穴裏頭也修了房子。那一年的冬天,往年冬眠總是被凍得硬邦邦地小花蛇在易久胸前的布口袋裏睡得骨頭都要酥了,等到春天出來的時候,待他就格外的親昵了一些……
日子便這樣流水般的過去,等到有一天易久在濃蔭碧綠之下的水潭旁邊,於一片蟬鳴中猛然回過神,才忽然間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在這裏過了很久很久……
平靜的水麵上倒映出了他的模樣,是一個眉目柔和如遠山似的的青年,隻在眼瞼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桃紅,烏黑的長發束成了辮子,用白麻布纏好,規整的從肩膀搭到了胸前。易久瞅著水中的自己,像是恍然間從一場大夢中驚醒般,隻覺得那人陌生又茫然,心中無端多了幾分惶恐。
他無意中一動,帶落了水潭邊的小石子落在了水裏,那個白衣青年的影子便支離破碎地蕩漾開來。
恰好在此時,易久感到自己的手背上一涼,低頭去望,正好對上一條細花蛇圓溜溜的豆子眼。
差一點,易久就要將其甩出去,幸好這時候想起來,這便是與他朝夕相處許久了的小花蛇——他好食好水的養了這麼多年,它卻始終一點兒都沒變大,依然就像是他初見時那樣大小。隻不過初見的時候,小花色紋理斑駁不清,顏色也暗淡,趴在草石之間不動的時候隻像是一根快要爛掉的草繩。到了這時候,卻是已經是五彩斑斕,每一片鱗片都如同浸了油,閃著溫潤的光,背上的暗紋在陽光的照射下爭執隱隱可以透出點淡薄的金色。
它看到易久正在望它,便熟門熟路地在他掌心翻過身,露出因為飽食以後微微鼓脹的肚子,它那腹部的鱗片也像是被人用筆沾了顏料細細地上過一道色一般,灩灩地透出鮮豔的黃色。
易久看它這個樣子,微微愣了一下,但是隨後記憶便像是雪花一樣撲簌簌落回了他的腦袋,在他來得及思考著究竟是要幹嗎的時候,就已經不自覺地伸出了食指,將指腹搭在小花蛇肚子鼓起的部分柔和地揉搓了起來。
雖然像是蛇這般靈甲之物口不能鳴,但是易久總覺得他似乎能聽到小花蛇嘴巴裏因為舒服而溢出的一連串細小的胡嚕。也許是被揉得舒服過頭了,小花蛇的尾巴自顧自地纏上了易久的手指,細微地摩擦著他帶著薄繭的指腹。易久看著它,嘴角不自覺地便勾出了一個柔和的笑。
此時天光真好,和煦的陽光透過水潭邊古樹婆娑的枝葉星星點點灑下來,連風裏頭都染上了讓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一時間世間仿佛一片平安喜樂,讓人心裏好像窩了一團毛茸茸的酣睡著的小動物一般,幾乎連毛孔都因為這舒適而張開了。
就在此時,易久便聽到了身後樹枝被人踩得嘩啦啦直響的聲音。一個身材高大的莊稼漢一身狼狽,滿身的傷口往外泊泊地流著血,扶著一顆東搖西擺的樹杈鑽出來。
“九,九坨……”
他喊了一聲,整個人便已經支撐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哥?”
到了現在還會叫他“九坨”而不是“蛇家的”的人,也隻有那個總是一根筋卻又極其愛護家人的“黑泥鰍”了,易久急急地撲過去將他抱在懷裏,發現他身上的傷口有鞭傷,還有刀劍砍過的銳利傷口,腳脖子那裏,竟然還有幾個血糊糊被狗咬過的口子。看到滿身是血的哥哥,易久那向來平靜的眼眸裏頓時染上了驚愕的神色。
“……快,快跑咯……村,村裏來了官……要挖蛇仙……還有……你……的膽……去治病……”
“黑泥鰍”忽然抽搐了一下,死死地抓住易久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