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就這樣下去吧?
葉知春對自己說,何必去定義什麼,何必去問什麼。他們分明都感到快樂,這還不夠嗎?
她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喜歡袁山河,因為他像一陣風,自由自在,從不停留,吹過誰的身側,誰都會眷戀地回頭。
人們活在固有的生活軌跡裏,鮮少見到這樣浪跡天涯的人。
他是那樣無拘無束,孑然一身。沒有人看到他的孤獨,於是他們都下意識羨慕他的自由與輕快。
這樣的他,浪跡四十一年,會為她停留嗎?
假如他真的停留了,她又會長久地維持如今的心動嗎?
那就慢慢走下去吧,看看命運會把她帶到哪裏。
在這些日子裏,葉知春慢慢地能說出一點長句了,雖然生澀,不算流暢,但比之前已經好太多。
她會慢吞吞側頭望著袁山河,一臉嫌棄地說:“別笑,滿臉,褶子。”
她會在吃飯時把青椒和苦瓜挑進袁山河的盤子裏,“惡心,拿走。”
——放在以前,她不是這樣輕浮的人,但這一行為是袁山河先發起的,她不吃的,他通通慷慨接受,後來習慣成自然,葉知春對自己說:這叫不浪費糧食。
每當她扒拉著病房的扶手,氣喘籲籲走完一圈,袁山河就會鼓掌問她:“要什麼獎勵?”
起初她總說兩個字:“稀罕。”
袁山河便自作主張給她帶來禮物,有時是一支雪糕,有時是一塊巧克力,有時是張他收藏的碟片,有時是一盒春草莓。
在春天的尾巴來臨時,他們吃掉了最後一茬草莓,看完了一部沉重的文藝片,男女女主因為一場誤會,永不相見。
女人一生都在等待重逢,男人卻在戰場上犧牲,這是一場沒有道別的分離。
葉知春無聲地流著淚,被袁山河看見,他長歎一口氣,一邊低聲說“怎麼還像個小姑娘”,一邊抽紙巾替她擦眼淚。
不知哪來的衝動,葉知春忽然一把攬住他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
她這才發現他是真的骨瘦如柴,相信之下,男人的腰是那樣窄,纖細到不可思議、棱角突出,好在他的心跳是強有力的,緊緊相貼時,還能感受到他蓬勃的生命力。
袁山河愣了下,輕輕地推了推她……沒推開。
葉知春把他抱得緊緊的。
“……怎麼了?”
她也不說話,抿了抿唇,好半天才低聲道:“借我,抱一下。”
男人不說話,也沒有回抱她,隻是低頭看著這隻倔強的後腦勺,最後慢慢地抬起手來。
就在葉知春以為他會說“時間到了,鬆手”,然後推開她時,那隻手卻出人意料地沒有推開她,反而輕輕地落在她的頭頂。
他輕輕地拍了拍她,揉亂了她的發。
葉知春吸吸鼻子,說:“你怎麼,這麼瘦?”
袁山河輕聲笑:“瘦還不好嗎?你們女孩子不是一天到晚叫嚷著要瘦?”
“男人,瘦,不好。”
“到我這個歲數,瘦不瘦也無關緊要了。”
葉知春想了想,問出了一個傻問題:“等你,好了,或者,我好了,我們……”
她語焉不詳地停在這裏,抬頭看他。
她知道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話。
“我們會分開嗎?”
袁山河靜靜地望著她,眼裏似乎有一片霧,撥不開,看不清。
他當然知道她想問什麼,看完這樣一場電影,任誰都會詰問命運,思考聚散離合。
他想了想,認真地說:“人活一輩子,本來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起初告別兒時的玩伴,每個階段的同路人,後來告別父母,最後告別世界。”
“所以我一直認為,所有人都隻能與你同行一小段路,分別是遲早的事,也許在下一個岔路口,也許是下下個。”
說這些話時,袁山河能感覺到腰間的手有收緊的跡象,年輕的女孩眼裏有又開始積蓄的霧氣。
她說著傻氣的話:“可我,不想,分別。”
他又能說什麼呢?無奈又好笑,眼裏湧起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大家都要分別的。”
“我不要。”
“那這樣。”袁山河好言好語和她打起商量來,“你看你恢複速度這麼快,肯定比我先出院,等你見到花花世界,交新朋友以前,我都會晃悠在你旁邊,這總行了吧?”
“真的?”葉知春半信半疑。
“我保證。”某些人不愧是當年的情場浪子,居然比了個發誓的手勢,“我袁山河,在葉知春出院、厭倦了老朋友之前,都會陪在葉知春身邊。”
他看見小姑娘心滿意足笑起來,鬆了手,擦擦眼淚,有些難為情地別開臉去,耳根子都紅了。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她背過身去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袁山河笑笑,說聲晚安,踏著很輕的步伐離開病房。
他知道葉知春會很快好起來,她的主治醫師說了,其實她這麼年輕,隻要堅強點好好做康複訓練,早該出院了。
袁山河讀的書不多,也不像葉知春踏遍了半個世界,但他比她多活了十四年。他知道葉知春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也知道等她踏出這逼仄的醫院後,會看見廣闊的天地。
在屬於她的世界裏,袁山河不過是一隻汲汲營營的螞蟻,不值一提。
他們能夠同行的這一小段路,全靠一場事故,是不幸中誕生的萬幸。
等她破繭成蝶,乘風而去——袁山河這樣想著,深吸一口氣——就是他這陣風吹往下一處的時候了。
踏進電梯時,袁山河哼起一首歌來,不偏不倚,恰好是上一次在出租車上聽過的那一首。
從沒有相戀,才沒法依戀,
無事值得抱怨
從沒有心願,才沒法許願,
無謂望到永遠
蝴蝶記憶很短,留下什麼恩怨
回頭像隔世一笑便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