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想去,我沒辦法——”
“你就不怕他萬一起了壞心眼?”
“能有什麼壞心眼呢?”葉母站在窗戶邊上,看著瘦削的男人慢慢地推著輪椅,一邊說笑,一邊走出醫院大門,“我問你,你有多久沒見過春天笑了?”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
“他能讓你女兒笑出來,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葉父疲倦地歎口氣,“我找人打聽過,那個姓袁的離過婚,以前又是搞樂隊,又是開什麼音像店,聽著就不像什麼正經人。”
“正不正經都是以前的事了。”葉母看著那對消失在公交車上的背影,輕聲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八
袁山河的家並不像個家該有的樣子。
這些年來,城市改造進行得如火如荼,老城區的四周,高樓拔地而起,將他居住的老街包圍得水泄不通。
風吹不進來,改造也被擋在外麵。
於是這片老街區得以維持從前的樣貌:奄奄一息的平房,不怎麼隔音的紅色磚牆,大片四季蔥鬱的爬山虎,和在高樓掩映下越發不見光的居住環境。
袁山河沒什麼力氣,上下車全靠乘客們幫忙,才把葉知春連人帶輪椅抬上去。
葉知春可算是見到不要臉的好處了,有些人就是恬不知恥,笑得人畜無害衝人討方便,哥哥姐姐叫得可甜了。
袁山河推著她沿著老街慢慢走時,她費盡千辛萬苦組織語言,還是問出了那句:“你,四十幾?”
袁山河空出一隻手來,比了個一。
葉知春回身指指剛剛離去的公交:“他,沒,三十。”
她說的是剛才在袁山河的熱情求助下,不得不呼哧呼哧抬她下車的男子。
“我知道啊,看那樣子就沒到三十。”
“那,那你……&*%¥”
後麵的句子太複雜,葉知春半天沒組織好語言,熱情如袁山河,當然要幫她補充完整了。
“那我怎麼叫他哥?”他笑起來,漫不經心的樣子像隻貓,“求人嘛,當然要嘴甜了。”
說話間,他要推葉知春上一個小坡,知道自己力氣不夠,袁山河爽快地側身拉住一個胖乎乎的男大學生,“哥,幫個忙?”
葉知春:“……”
被推上坡的全稱,她的腦子裏都在反複循環。
——這種讓人無法拒絕的魅力,不當乞丐可惜了。
——要是這個世界有人能靠沿街乞討發家致富,非袁山河莫屬。
可惜她表達不出這麼複雜的句子,否則腦子裏的彈幕都能念上一整天。
袁山河的家很老舊,居然是卷簾門。
他拉簾子時頗為費勁,中途歇了好幾下,直到確定卷簾的高度可容輪椅進出,才氣喘籲籲鬆開手。
令人意外的是,屋內別有洞天。
這根本不像個家,更像是個……大倉庫。
不,說是倉庫也不盡然,倉庫不會拿來堆放這些東西。而這個地方,四麵牆上都是內嵌式櫃體,櫃子裏密密麻麻擺滿了碟片。
上一次看見DVD、VCD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葉知春張大了嘴,看著這一室舊物。
而在房子中央,她看見了電鋼琴、吉他、貝斯、架子鼓……琳琅滿目的樂器。
葉知春說不出話來,這次不是病的原因,就連大腦裏也空空如也。
這是家?
竟然真有人住在這種地方?
她推著輪椅,慢慢地來到一麵牆前,仰頭一排一排看過去。
周星馳,王家衛,王晶,徐克,吳宇森。
——香港電影。
《教父》、《肖申克的救贖》,《海上鋼琴師》,《西西裏的美麗傳說》……
——都是經典。
“為什麼?”她怔怔地問。
“我沒說過嗎?”袁山河笑笑,來到她身邊,“我以前是開音像店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愛讀書啊,讀完高中,沒考上大學就去了技校,這在我那個年代很常見。”
袁山河打開了話匣子。
那時候國企還算欣欣向榮,很多人讀完高中,學門技術,就能端上鐵飯碗。可他一身反骨,偏偏不愛這鐵飯碗,看了點香港電影,就摩拳擦掌學古惑仔們,想自己闖蕩。
可最終也沒闖出個名堂來,開了個小小的音像店,當了個帥氣老板。
他說這話時,站在一旁眯眼笑,衝葉知春神神秘秘說:“你別看我現在這副模樣,以前我真挺帥,十裏八街出了名的大帥哥。”
屋子裏光線不好,他也沒開燈,半開的卷簾門外透進夕陽餘暉,為他的側臉隴上一層影影綽綽、不甚清晰的光。
葉知春的心裏也浮起一縷模糊的念頭。
不知為何,在他的描述裏,那個把日子過得自在又隨意的浪子,絕不會比今天的他更好看。
這種念頭叫她嚇一跳。
等等,他好看嗎?
這樣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眼角的皺紋一笑起來就變成褶子,眉心也有無須緊蹙就顯形的滄桑。
可當他回過頭來,接觸到那樣深邃又溫和的眼神,葉知春又確信了。
他的確是好看的。
有些人擁有美麗的皮囊,可坐下來淺談片刻,就會令人倍感失望,因為乏味的靈魂不足以激起深入交往的興趣。
可有些人像埋在地下的酒,表麵陳舊,不起眼,揭開蓋子後卻能聞見曆久彌新的香氣。
葉知春聽見胸腔裏有些激烈的心跳,這才意識到周遭有些過分安靜了。
她移開視線,指指那些樂器。
“它們呢?”
“哦,後來有了網絡,有了電腦,你也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下場。”他笑著看看滿牆的舊物,“隻是我還舍不得扔,都是當初辛辛苦苦到處背回來的寶貝呢。”
離開輪椅,他走到那堆樂器中央。
“後來,我就開始玩樂隊,租碟子的人越來越少,泡酒吧的越來越多。我幹脆白天看店,晚上去酒吧駐唱。”
男人有雙漂亮的手,修長,指節分明,可惜如今上了年紀,又過於消瘦,像是失去水分、逐漸幹枯的竹子。
那隻手輕輕拂過樂器,最後,袁山河帶著一抹笑轉頭問:“想聽哪個?”
葉知春慢吞吞組織語言,一分鍾後吐出一句:“小提琴。”
袁山河:“……”
袁山河:“Opehereisnot……”卡頓兩秒,他說,“小提琴。”
葉知春笑噴了。
“怎麼,不知道小提琴怎麼說很丟人?”
葉知春點頭。
“那你說給我聽。”袁山河彬彬有禮,不恥下問。
葉知春立馬張嘴,可惜嘴跟不上大腦,Vi了半天,沒發出Violin。
沮喪!
袁山河哈哈大笑:“大哥不說二哥啊,咱倆誰也不知道小提琴怎麼說。”
這回,葉知春無需思考,張口就來:“放屁!”
這話跟袁山河說得多了,已成條件反射,無須組織語言。
既然她不選,他就替她選了。
袁山河拿起貝斯,清清嗓子,“下麵,有請全場最帥的袁山河,為大家帶來現場表演——”
他唱的依然是Beyond。
前麵是哪方誰伴我闖蕩
沿路沒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