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昨日長(1 / 3)

像是春天的第一縷風,無人知它何時來,非要瞥見了枝頭新綠,才會恍然大悟:是春天來了啊。

袁山河就是這一縷風。

總之,等到葉知春回過神來,他已經像龍卷風一樣席卷了她的整個世界。

說來慚愧,她的世界小得可憐,總共也就十三層的一個單間。

就在葉知春惆悵地看著這方天地時,袁山河削好蘋果遞給她,順口一問:“打量什麼呢?欣賞你的VIP單間有多豪華?”

葉知春慢吞吞接過蘋果,慢吞吞張口:“小。”

這個字她說得還算順暢。

袁山河挑挑眉:“我說公主啊,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VIP單間都小得可憐,那我們三人間算什麼,貧民窟?”

葉知春捧著蘋果,轉過頭來,費勁地說:“你,你……”

你了半天,沒你出下一個字。

袁山河替她補充完整:“我該死?我以下犯上?我罪大惡極?”

葉知春:“……”

她說不出下一個字來,有些沮喪,明明昨晚練習的時候是可以做到的。

最後眼珠一轉,指指床頭的標簽:“你?”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那張菲薄的紙片上,那是病人的信息卡。

姓名:葉知春

年齡:27歲

病情:運動性失語症

於是他知道了葉知春想問什麼,她認真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卻隻等來一句:“再不吃就氧化了。”

袁山河指指她手裏的蘋果。

身後的房門一開,是葉知春的母親來了。她帶著春天的花束,一邊含笑說:“小袁也在啊?”一邊為床頭的花瓶去舊換新,“你倆聊什麼呢?”

“寧姐。”袁山河跟她打招呼,“吃蘋果嗎,我給你削一個?”

“……不用。”

葉母啼笑皆非,說起來,這蘋果還是她買的,這自來熟……

所有人都習慣了袁山河的存在,包括葉知春的父母。

起初是每天跑來十三樓,嘴上說著飯後溜達一圈,卻總在護士站彈琴唱歌,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然後溜達著溜達著,總會溜達到盡頭的病房來——

“葉知春,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賴床呢?”

——關你屁事。

“葉知春,出來聽歌神唱歌了!”

——張學友還活得好好的,有你什麼事?

“葉知春,我聽娜娜說,你昨晚又發脾氣摔東西了?哎,要不下次你摔東西之前,知會我一聲,往我這兒摔,正好我這趟住院東西沒帶夠,從你這兒順回去也不錯。”

葉知春拎起靠枕就朝他砸過去,被他一把接住。

他似笑非笑揚揚那隻雛菊形狀的枕頭,“那我就笑納了啊。”

葉知春氣急敗壞:“還,還,還……還給我!”

說完,她愣住,袁山河也愣住了。

躲在袁山河身後的王娜興高采烈冒出頭來,“欸,知春姐,這句講得很流利啊!”

……

後來,葉知春的世界終於不止這一間小小的病房。

在夏天來臨前,她總是坐在輪椅上,被袁山河推去醫院的每個角落,美其名曰:春遊。

於是葉知春在夜裏的語言訓練,也逐漸從“我自己來”、“謝謝你”,變成了“呸”、“放屁”以及“你,閉嘴”。

袁山河還帶了一隻小小的音響來,巴掌大,木質紋理,兼具收音功能。

手拿音響走進來時,他還連上了藍牙,音響裏播放著他曾在視頻裏聽見葉知春彈奏的貝多芬。

幾乎是聽見音樂的一瞬間,葉母臉色驟變。

“拿走,快拿走……”她猛地站起來,一邊擋在葉知春麵前,一邊壓低聲音不住說,“她見不得這些!”

和音樂有關的一切,都能擊碎葉知春不堪一擊的自尊。

袁山河不說話,隻越過葉母,看向床上的人。果不其然,葉知春臉色煞白,頗有山雨欲來的前兆。

病房裏回蕩著母親的哀求,病人沉重的呼吸聲,和與之截然相反的悠揚樂章。

葉知春神經質地揪緊了床單,指節發白,眼底亦泛起紅血絲,胸口大起大落。

“走——”她重複著這個字,淚如泉湧,“走,走……”

在歇斯底裏發作起來之前,她用力捂住耳朵,一邊尖叫一邊哭泣。

母親驀地轉身抱住她,眼眶一紅,哀哀地叫著春天,正準備伸手按鈴時,貝多芬的《命運》卻停了下來。

袁山河低頭撥弄旋鈕,音響裏忽然放起了另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的男人當年紅極一時,卻因一次舞台上事故,離開人世。

那一年,葉知春還未出生。

他唱著——

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

隻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

葉知春自幼學習古典樂,並不愛聽流行歌,更何況是她出生前的老歌。

可從劣質音響裏傳出的聲音極具生命力,是狂妄不羈的,帶著一身反骨,仿佛命運的車輪軋過去,也沒能壓垮過他的脊背。

問句天幾高,心中誌比天更高。

自信打不死的心態活到老。

……

葉知春越過母親,定定地看向袁山河。

他手持音響,靜靜地注視著她,仿佛在問:“你就隻能這樣了嗎?”

他甚至輕輕地揚了揚那隻音響,意思再明白不過。

要留下它嗎?

葉知春望著他,耳邊是那個男人縱情的呼喊:“我有我心底故事”,“總有創傷不退避”。

一遍一遍。

一遍又一遍。

說不出為什麼,她忽然鬆開了捂住耳朵的手,慢慢地叫了聲:“媽媽。”

母親的手才剛剛觸到呼叫鈴,忽然頓住。

低頭,葉知春麵色蒼白,卻倔強地伸出手去,接住了袁山河遞來的那隻音響。

他像是完全沒有留意到剛才的突發事件,和往常一樣,隻是溜達過來看看,揮一揮衣袖,順手留下一隻價格並不昂貴的禮物。

葉知春艱難地問:“為,為什麼?”

袁山河笑笑:“隻是覺得,你會喜歡。”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把禮物鄭重其事地放在小姑娘的手心,伸伸懶腰往外走,“大概是,在我看不見希望的時候,也曾經得到過一點力量吧。”

希望那點力量能傳遞給你。

哪怕隻有一點。

袁山河都走到門口了,身後第三次傳來葉知春的聲音:“為什麼?”

他回過頭去,看見她麵上還帶著未幹的淚,執著地追問一句為什麼。

側頭瞟了眼窗外和煦的春天,袁山河笑笑,“葉知春,想不想跟我出去走走?”

葉知春倔強地搖頭,卻聽見他說:“不是在醫院裏春遊,這次我們走遠一點。”

搖到一半的頭頓時停下來。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葉母麵上,禮貌詢問:“可以嗎?”

葉母條件反射想否決,女兒卻忽然回頭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眼。

那句“不可以”到了嘴邊,出口卻變了調。

送走兩人,她在病房裏坐立不安,思來想去,給丈夫打了通電話。

葉知春的父親不可置信:“你就讓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你女兒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