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像是春天的第一縷風,無人知它何時來,非要瞥見了枝頭新綠,才會恍然大悟:是春天來了啊。
袁山河就是這一縷風。
總之,等到葉知春回過神來,他已經像龍卷風一樣席卷了她的整個世界。
說來慚愧,她的世界小得可憐,總共也就十三層的一個單間。
就在葉知春惆悵地看著這方天地時,袁山河削好蘋果遞給她,順口一問:“打量什麼呢?欣賞你的VIP單間有多豪華?”
葉知春慢吞吞接過蘋果,慢吞吞張口:“小。”
這個字她說得還算順暢。
袁山河挑挑眉:“我說公主啊,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VIP單間都小得可憐,那我們三人間算什麼,貧民窟?”
葉知春捧著蘋果,轉過頭來,費勁地說:“你,你……”
你了半天,沒你出下一個字。
袁山河替她補充完整:“我該死?我以下犯上?我罪大惡極?”
葉知春:“……”
她說不出下一個字來,有些沮喪,明明昨晚練習的時候是可以做到的。
最後眼珠一轉,指指床頭的標簽:“你?”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那張菲薄的紙片上,那是病人的信息卡。
姓名:葉知春
年齡:27歲
病情:運動性失語症
於是他知道了葉知春想問什麼,她認真地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卻隻等來一句:“再不吃就氧化了。”
袁山河指指她手裏的蘋果。
身後的房門一開,是葉知春的母親來了。她帶著春天的花束,一邊含笑說:“小袁也在啊?”一邊為床頭的花瓶去舊換新,“你倆聊什麼呢?”
“寧姐。”袁山河跟她打招呼,“吃蘋果嗎,我給你削一個?”
“……不用。”
葉母啼笑皆非,說起來,這蘋果還是她買的,這自來熟……
所有人都習慣了袁山河的存在,包括葉知春的父母。
起初是每天跑來十三樓,嘴上說著飯後溜達一圈,卻總在護士站彈琴唱歌,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然後溜達著溜達著,總會溜達到盡頭的病房來——
“葉知春,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賴床呢?”
——關你屁事。
“葉知春,出來聽歌神唱歌了!”
——張學友還活得好好的,有你什麼事?
“葉知春,我聽娜娜說,你昨晚又發脾氣摔東西了?哎,要不下次你摔東西之前,知會我一聲,往我這兒摔,正好我這趟住院東西沒帶夠,從你這兒順回去也不錯。”
葉知春拎起靠枕就朝他砸過去,被他一把接住。
他似笑非笑揚揚那隻雛菊形狀的枕頭,“那我就笑納了啊。”
葉知春氣急敗壞:“還,還,還……還給我!”
說完,她愣住,袁山河也愣住了。
躲在袁山河身後的王娜興高采烈冒出頭來,“欸,知春姐,這句講得很流利啊!”
……
後來,葉知春的世界終於不止這一間小小的病房。
在夏天來臨前,她總是坐在輪椅上,被袁山河推去醫院的每個角落,美其名曰:春遊。
於是葉知春在夜裏的語言訓練,也逐漸從“我自己來”、“謝謝你”,變成了“呸”、“放屁”以及“你,閉嘴”。
袁山河還帶了一隻小小的音響來,巴掌大,木質紋理,兼具收音功能。
手拿音響走進來時,他還連上了藍牙,音響裏播放著他曾在視頻裏聽見葉知春彈奏的貝多芬。
幾乎是聽見音樂的一瞬間,葉母臉色驟變。
“拿走,快拿走……”她猛地站起來,一邊擋在葉知春麵前,一邊壓低聲音不住說,“她見不得這些!”
和音樂有關的一切,都能擊碎葉知春不堪一擊的自尊。
袁山河不說話,隻越過葉母,看向床上的人。果不其然,葉知春臉色煞白,頗有山雨欲來的前兆。
病房裏回蕩著母親的哀求,病人沉重的呼吸聲,和與之截然相反的悠揚樂章。
葉知春神經質地揪緊了床單,指節發白,眼底亦泛起紅血絲,胸口大起大落。
“走——”她重複著這個字,淚如泉湧,“走,走……”
在歇斯底裏發作起來之前,她用力捂住耳朵,一邊尖叫一邊哭泣。
母親驀地轉身抱住她,眼眶一紅,哀哀地叫著春天,正準備伸手按鈴時,貝多芬的《命運》卻停了下來。
袁山河低頭撥弄旋鈕,音響裏忽然放起了另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歌的男人當年紅極一時,卻因一次舞台上事故,離開人世。
那一年,葉知春還未出生。
他唱著——
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
隻想靠兩手,向理想揮手。
葉知春自幼學習古典樂,並不愛聽流行歌,更何況是她出生前的老歌。
可從劣質音響裏傳出的聲音極具生命力,是狂妄不羈的,帶著一身反骨,仿佛命運的車輪軋過去,也沒能壓垮過他的脊背。
問句天幾高,心中誌比天更高。
自信打不死的心態活到老。
……
葉知春越過母親,定定地看向袁山河。
他手持音響,靜靜地注視著她,仿佛在問:“你就隻能這樣了嗎?”
他甚至輕輕地揚了揚那隻音響,意思再明白不過。
要留下它嗎?
葉知春望著他,耳邊是那個男人縱情的呼喊:“我有我心底故事”,“總有創傷不退避”。
一遍一遍。
一遍又一遍。
說不出為什麼,她忽然鬆開了捂住耳朵的手,慢慢地叫了聲:“媽媽。”
母親的手才剛剛觸到呼叫鈴,忽然頓住。
低頭,葉知春麵色蒼白,卻倔強地伸出手去,接住了袁山河遞來的那隻音響。
他像是完全沒有留意到剛才的突發事件,和往常一樣,隻是溜達過來看看,揮一揮衣袖,順手留下一隻價格並不昂貴的禮物。
葉知春艱難地問:“為,為什麼?”
袁山河笑笑:“隻是覺得,你會喜歡。”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把禮物鄭重其事地放在小姑娘的手心,伸伸懶腰往外走,“大概是,在我看不見希望的時候,也曾經得到過一點力量吧。”
希望那點力量能傳遞給你。
哪怕隻有一點。
袁山河都走到門口了,身後第三次傳來葉知春的聲音:“為什麼?”
他回過頭去,看見她麵上還帶著未幹的淚,執著地追問一句為什麼。
側頭瞟了眼窗外和煦的春天,袁山河笑笑,“葉知春,想不想跟我出去走走?”
葉知春倔強地搖頭,卻聽見他說:“不是在醫院裏春遊,這次我們走遠一點。”
搖到一半的頭頓時停下來。
袁山河的目光落在葉母麵上,禮貌詢問:“可以嗎?”
葉母條件反射想否決,女兒卻忽然回頭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眼。
那句“不可以”到了嘴邊,出口卻變了調。
送走兩人,她在病房裏坐立不安,思來想去,給丈夫打了通電話。
葉知春的父親不可置信:“你就讓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你女兒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