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河麵前的盤子已經空了,卻笑著說:“一塊兒吃?”
“好!”
沒有人能拒絕袁山河。
沒有人。
王娜端著餐盤跑回來,臉蛋紅撲撲的,再也沒有來時的倦意,反倒像隻精力充沛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問這問那。
“身體還好吧?”
“這次的反應大嗎?”
“哼,聽說我剛走不久,你就跟新轉科的小姑娘們打得火熱了!”
袁山河靜靜地倚在靠背上,微笑反問:“那我怎麼沒和其他小姑娘一起吃飯呢?”
王娜紅了臉,喜不自勝。
談話間,袁山河不經意間問起:“對了,那個葉知春,生的什麼病?”
提起葉知春,王娜就沒勁了,把筷子擱在餐盤裏,無精打采道:“運動性失語症。”
“運動性失語症?”
“嗯,她是去年入院的,進來就沒出去,前後折騰大半年了吧。”
“我不太懂這個病。”
“喔,也不是什麼罕見病啦,就是左腦的布羅卡區域——”王娜可愛地指了指自己的左側腦袋,“這個區域專管人的語言功能,有的人因為大腦受傷,這兒出了問題,所以語言功能受損,通常情況還伴有偏癱什麼的。”
“她怎麼受的傷?”
“好像是有天晚上演出完,正在路邊打車,被一個騎摩托的男人撞了……”王娜小聲說,“我也是聽主任說的,那男的喝了酒,也沒戴頭盔,撞了她之後又跟輛卡車撞上,當場死亡。”
袁山河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
“演出?她是幹什麼的?”
“咦,你還不知道嗎?我以為大家都知道呢。”王娜是個善良的姑娘,被葉知春擠兌得哭了好幾次鼻子,提起這事也還是一臉惋惜,“葉知春是潞城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聽說她出車禍之前,還在國外開過獨奏會呢。”
……
“哎,山河哥,你怎麼忽然問起她啦?”
“沒什麼,隨口問問。”
“對哦,早上你還跑到神外來了,專程來看她的?”
“也不是。”袁山河笑笑,懶洋洋靠在椅子上,“住院生活那麼無聊,人嘛,全靠八卦賴以為生……?”
王娜歡快地笑起來。
“你都多少歲的人啦,還喜歡聽八卦!”
“41。”
“啊?”王娜目瞪口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端詳他,“41?”
“怎麼,看著不像?”
王娜捂住臉,一臉失望地嚎了聲:“啊,咱倆居然差了二十歲!”
哀嚎半天,最後還是不死心地問:“怎麼可能四十一了?你這樣子,最多三十出頭,不能更多了!”
袁山河笑得渾身顫抖,“雖然我也很想三十出頭,但很遺憾,確實不惑了。”
三
正兒八經見到葉知春,已經是半個多月後了。
那是個傍晚,袁山河在天台吹風。
此時的風已不似半月前那麼涼,帶著幾分夕陽曬過後的暖意。醫院附近是座低矮的山丘,山下有湖,粗略一看,倒也有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的味道。
上來的時候,袁山河背了把木吉他,沒走幾步路就喘起來,坐在石墩上休息了好一會兒。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才低頭撥弦。
隻是,右手剛觸到琴弦的一瞬間,渾身像觸電一樣,一激靈,發出一聲刺耳的噪音。
但他還是彈了起來。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
本應是一對。
人在少年,夢中不覺,
醒後要歸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雙,
到底會是誰。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過去,
總是最登對。
袁山河有一把符合年紀的嗓子,不同於這欺世盜名,稍顯年輕的臉,他的聲音是滄桑的。
他慢悠悠地唱,慢悠悠地彈,目光飄得很遠。
飄過遠山,飄過晚霞……
近處冷不丁一聲巨響,嚇得他手一哆嗦,擦出一個難聽的音節來。
歌聲戛然而止。
“誰?”袁山河站起身來,狐疑地繞過障礙物,朝聲音來源靠近。
在天台的另一邊,有人從輪椅上摔下來,狼狽地趴在地上,正努力掙紮起身。
她穿著與他同色的病號服,一樣的條紋,一樣的鬆鬆垮垮,一樣的布滿褶痕。
袁山河嚇一跳,俯身,一手拿著木吉他,一手去拉她:“你怎麼樣?沒事吧?”
剛觸到衣袖,被她一胳膊肘撞開,袁山河後退兩步,堪堪扶住一旁的石墩才穩住。
“走,走——”
那人撐著地,不要他幫忙,口中發出重複的單音,試圖爬起來。
袁山河本來就沒力氣,給她猛地一撞,手都麻了,也來了氣,幹脆作壁上觀。
地上的人行動困難,輪椅就在咫尺之遙,她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大汗淋漓。
病號服顏色本來就淺,在地上稍微蹭兩下,立馬就髒了。
他看見她後腦勺的發絲被汗水濡濕,背上也有了一小片氤開的痕跡。
到底還是不忍,袁山河放下吉他,走上前,強行拉住她的胳膊。這次有了準備,沒給她掙開,隻是女人力氣很大,他又恰好在乏力期,差點沒拉住,兩個人一起倒回去。
“消停會兒,行嗎?”他沒好氣地嗬斥一聲,氣喘籲籲把人扔回了輪椅上。
這回終於看到正麵。
輪椅上的女人很年輕,看起來不到三十,臉色蒼白,皮膚薄得像是能看清底下的血管。
她麵色不善望著他,胸口大起大落,要是眼神能說話,估計這會兒正在罵C語言。
白瞎了這張臉……
袁山河估摸著自己是推不下去她的,靠在石墩上喘氣,問她:“你家裏人呢?”
女人瞪著他。
“一個人跑天台上來了?”
女人瞪著他。
“怎麼摔的?”
女人瞪著他。
“問你話呢,啞巴嗎,光知道瞪我?”袁山河也來了氣。
誰知道一句話像戳中開關,女人忽然發作,眼裏噴火,張嘴咿咿呀呀發出一連串氣急敗壞的音節。
就是一個字都聽不懂。
袁山河一愣,這才發現她真的不會說話。
那句“啞巴”隻是無心之言,竟戳中人家軟肋,他頓感歉疚,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女人張牙舞爪想朝他撲過來,坐在輪椅上搖搖欲墜,嚇得袁山河趕緊衝上前接住她,怕她又一次摔倒。
“我錯了,真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別給自己磕壞碰壞了!”
“哎哎,別抓我頭發啊,痛痛痛!”
“你再抓我鬆手了啊,我告訴你我已經沒力氣了,這回你倒地上我真扶不起你了啊!”
“噢噢噢,你鬆口!鬆口!!!”
袁山河被氣急敗壞的女人一口咬住肩膀,痛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抽手而出,蹭蹭蹭退後幾大步,怒罵:“你是狗嗎?”
然後——
哇的一聲,女人哭起來。
夕陽隻剩下小半邊在天際掛著,搖搖欲墜。
夜風吹起她的頭發,她的衣襟,越發襯得她消瘦單薄,像是隨時隨地能被吹走的紙。
這一幕格外眼熟,配上她哭起來都不連貫的單音,哇——哇——
蒼天啊。
救命啊。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袁山河頭痛欲裂,原本就沒精神的腦子嗡的一下,更混沌了。
他手足無措蹲在輪椅邊上,一會兒喊著“姑奶奶,我錯了,我給您賠不是”,一會兒雙手合十,就差沒跪地求饒“您要我怎麼著,您說,我通通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