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來第三個人,指不定以為他把她怎麼著了呢。
女人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後一指,雄赳赳氣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頭看看。
“你指哪兒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氣絕,“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謝罪?”
女人緩慢點頭,“跳,跳。”
我跳你媽呢跳。
袁山河扶著額頭,“我說小姑娘,年紀輕輕心腸怎麼這麼歹毒呢,這可是十八樓,跳下去我得灰飛煙滅吧?”
“跳,跳。”
——回應他的還是這兩個字。
袁山河沒轍了,想轉身就走吧,又怕她真出什麼意外。
他束手無策,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那這樣,剛才確實是我嘴賤了,戳了你的痛處,我給你賠不是。”
怎麼賠?
他轉身從地上拿起吉他,重新背上,在石墩上坐下來。
“我給你唱首歌吧。”
女人搖頭,“不,不,不——”
“不聽?”他反問,然後痞裏痞氣笑起來,“不聽也得聽,反正這是我的道歉,接不接受在你。”
右手觸到琴弦時,依然有一瞬間的戰栗,不自在。
但他忍住了。
袁山河眨眨眼,戲精似的宣布:“一首《春夏秋冬》,獻給天台上這位美女。”
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亦漂亮
他唱秋,唱冬。
他唱夏,唱春。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起初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還飽含怒火,後來怔怔的,怔怔的,不說話了。
最後一段是春。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春風仿佛愛情在醞釀
初春中的你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春雨香
男人的手撥動琴弦,像是敲在心間。他痞裏痞氣唱著歌,下巴的胡茬像是能刺死人,眼神也銳利明亮。
奇怪的是,他的歌聲卻很溫柔。
他唱到春天時,抬眼去看輪椅上的人,指尖一頓。
“哎,怎麼又哭了?”
一個腦袋兩個大。
他鬆開吉他,重新蹲回輪椅邊,不可置信地問:“不是吧你,我唱歌有這麼難聽,能把你難聽哭?”
輪椅上的年輕女人睜著一雙明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淚。
圓滾滾,亮晶晶,落在衣服上明明無聲,袁山河卻分明聽到吧嗒一聲。
這怎麼還帶配音的?
他手足無措,又開始雙手合十,“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錯了,我不唱了,您別哭了成嗎?給人看了不定以為我怎麼你了……”
噗嗤一聲,她笑了。
袁山河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但抬起頭來,那個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女人的確在笑。
他匪夷所思望著她,“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女人用蓄滿眼淚的眼睛望著他,費勁地張開嘴,比口型都比了半天,最後才氣喘籲籲說出一個字。
“——”
袁山河不解:“什麼?”
“——”
這一次比之前稍微順暢一點。
對她而言,說話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她要思考很久,醞釀很久,麵部肌肉都是僵硬的、顫動的。
她費力地抬起手來,指著自己,一遍一遍說:“……”
袁山河實在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拿出手機來,“……要不,你打字?”
女人目光一黯,慢吞吞抬起手來,手在止不住地顫。
想起剛才她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的場景,袁山河大概猜到了,她偏癱,估計是打不了字了。
所以,到底是哪個?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口氣歎了又歎,最後隻能說:“要不咱們先下去,太陽都落山了,你家裏人找不著你該著急了?”
風靜默地吹,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角。
良久,她緩緩點頭,同意了。
袁山河如釋重負,背起吉他,上前推她,“你能用勁嗎?我力氣不夠,推你下去可能有點費勁。”
女人顫巍巍把手搭在輪椅上,開始用力。
他們從天台離開,兩個傷殘人士互相扶持著走進電梯。
袁山河問:“幾樓?”
女人一指禪,顫巍巍抬起手,費了好大勁才指向十三樓的按鈕。
“十三,神外?”
她鄭重點頭。
袁山河按下按鈕,決定先把她送回十三樓,自己再回十四樓。
“哪個病房?”他下意識問,問完發現女人張嘴,又開始艱難地阻止語言……趕緊阻止,“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
女人張開的嘴奇異地停頓片刻,合上了。
她的眼睛黑而亮,膚色過於蒼白,對比就更加明顯。電梯裏隻有他們兩人,她這眼神看得人極其不自在。
袁山河心想:唉,又說錯話了……
明明走到哪裏都討人喜歡的他,怎麼到她這就屢屢碰壁,像是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好在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走吧。”他推著輪椅往外走。
王娜今天在值班,從護士站出來,恰好撞見兩位互相扶持的“傷殘人士”,眼睛都瞪圓了。
“山河哥?!”
下一句是叫的坐輪椅的人——
“葉知春?!”
袁山河驀地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來。
誰?
她叫她什麼?
葉知春?!
一片靜默裏,王娜急匆匆上前接過輪椅,“山河哥,你怎麼會推這個?你這會兒不能碰金屬啊!快鬆手,我來推!”
顯然是害怕輪椅上的公主忽然發飆,王娜著急地把人往走廊盡頭推,“知春,你媽媽去趟食堂,回來就找不著你了,嚇壞了。我們護士站好些人都跟出去找你了。”
她一邊推,一邊拿出手機打電話。
“對,我找到葉知春了……”
王娜步伐急促,幾乎是小跑著把人推回病房。
袁山河站在電梯口,隻來得及看見輪椅上的側影,他總覺得她在轉頭,似乎想朝他這邊看上一眼。
但她行動太緩慢,王娜又太迅速,直到輪椅消失在病房門口,她也沒能轉過頭來。
很快電梯門重新打開,一群人急吼吼衝出來。護士長在,上次在病房門口看見的中年婦人也在,隻是這回她的身旁還多了個中年男子,大概是葉知春的父親,西裝革履,一表人才。
隻是,夫妻倆都跑得急,誰也顧不上形象。
袁山河背著吉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踏入電梯。
原來是她。
居然是她。
他摁下十四樓的按鈕,笑了笑,心道還挺巧,原來她就是葉知春。
也是,他人太疲倦,要是換作平常,看她偏癱,又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猜也該猜到她是哪一號人物了。
何況她在天台上的表現,當真對得起她的鼎鼎大名……
叮——電梯門又開了。
袁山河疲倦地往病房走,邊走邊想,不愧是公主,又是咬人,又是讓他載歌載舞的……
啼笑皆非間,《春夏秋冬》的歌詞在腦子裏無意識地飄過,某一刻,他腳下一頓,忽然抬起頭來。
。
也許不是,是春?
原來她指著自己,一遍一遍告訴他的,是她的名字。
她叫春。
葉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