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知春(3 / 3)

這大晚上的,天台上再來第三個人,指不定以為他把她怎麼著了呢。

女人這下不哭了,忽然身手朝他背後一指,雄赳赳氣昂昂的。

袁山河一愣,回頭看看。

“你指哪兒呢?”

女人:“跳,跳……”

袁山河氣絕,“不是吧你,我好心好意扶你一把,你要我跳下去以死謝罪?”

女人緩慢點頭,“跳,跳。”

我跳你媽呢跳。

袁山河扶著額頭,“我說小姑娘,年紀輕輕心腸怎麼這麼歹毒呢,這可是十八樓,跳下去我得灰飛煙滅吧?”

“跳,跳。”

——回應他的還是這兩個字。

袁山河沒轍了,想轉身就走吧,又怕她真出什麼意外。

他束手無策,站在原地想了想,有了個主意。

“那這樣,剛才確實是我嘴賤了,戳了你的痛處,我給你賠不是。”

怎麼賠?

他轉身從地上拿起吉他,重新背上,在石墩上坐下來。

“我給你唱首歌吧。”

女人搖頭,“不,不,不——”

“不聽?”他反問,然後痞裏痞氣笑起來,“不聽也得聽,反正這是我的道歉,接不接受在你。”

右手觸到琴弦時,依然有一瞬間的戰栗,不自在。

但他忍住了。

袁山河眨眨眼,戲精似的宣布:“一首《春夏秋冬》,獻給天台上這位美女。”

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秋風即使帶涼亦漂亮

他唱秋,唱冬。

他唱夏,唱春。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飄渺人生

我多麼夠運

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從沒再疑問

這個世界好得很

起初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還飽含怒火,後來怔怔的,怔怔的,不說話了。

最後一段是春。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春風仿佛愛情在醞釀

初春中的你撩動我幻想

就像嫩綠草使春雨香

男人的手撥動琴弦,像是敲在心間。他痞裏痞氣唱著歌,下巴的胡茬像是能刺死人,眼神也銳利明亮。

奇怪的是,他的歌聲卻很溫柔。

他唱到春天時,抬眼去看輪椅上的人,指尖一頓。

“哎,怎麼又哭了?”

一個腦袋兩個大。

他鬆開吉他,重新蹲回輪椅邊,不可置信地問:“不是吧你,我唱歌有這麼難聽,能把你難聽哭?”

輪椅上的年輕女人睜著一雙明亮的眼,一眨就是一滴淚。

圓滾滾,亮晶晶,落在衣服上明明無聲,袁山河卻分明聽到吧嗒一聲。

這怎麼還帶配音的?

他手足無措,又開始雙手合十,“行了行了,姑奶奶,我錯了,我不唱了,您別哭了成嗎?給人看了不定以為我怎麼你了……”

噗嗤一聲,她笑了。

袁山河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但抬起頭來,那個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女人的確在笑。

他匪夷所思望著她,“你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

女人用蓄滿眼淚的眼睛望著他,費勁地張開嘴,比口型都比了半天,最後才氣喘籲籲說出一個字。

“——”

袁山河不解:“什麼?”

“——”

這一次比之前稍微順暢一點。

對她而言,說話似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她要思考很久,醞釀很久,麵部肌肉都是僵硬的、顫動的。

她費力地抬起手來,指著自己,一遍一遍說:“……”

袁山河實在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拿出手機來,“……要不,你打字?”

女人目光一黯,慢吞吞抬起手來,手在止不住地顫。

想起剛才她跌倒在地,爬不起來的場景,袁山河大概猜到了,她偏癱,估計是打不了字了。

所以,到底是哪個?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口氣歎了又歎,最後隻能說:“要不咱們先下去,太陽都落山了,你家裏人找不著你該著急了?”

風靜默地吹,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角。

良久,她緩緩點頭,同意了。

袁山河如釋重負,背起吉他,上前推她,“你能用勁嗎?我力氣不夠,推你下去可能有點費勁。”

女人顫巍巍把手搭在輪椅上,開始用力。

他們從天台離開,兩個傷殘人士互相扶持著走進電梯。

袁山河問:“幾樓?”

女人一指禪,顫巍巍抬起手,費了好大勁才指向十三樓的按鈕。

“十三,神外?”

她鄭重點頭。

袁山河按下按鈕,決定先把她送回十三樓,自己再回十四樓。

“哪個病房?”他下意識問,問完發現女人張嘴,又開始艱難地阻止語言……趕緊阻止,“算了算了,你別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

女人張開的嘴奇異地停頓片刻,合上了。

她的眼睛黑而亮,膚色過於蒼白,對比就更加明顯。電梯裏隻有他們兩人,她這眼神看得人極其不自在。

袁山河心想:唉,又說錯話了……

明明走到哪裏都討人喜歡的他,怎麼到她這就屢屢碰壁,像是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好在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走吧。”他推著輪椅往外走。

王娜今天在值班,從護士站出來,恰好撞見兩位互相扶持的“傷殘人士”,眼睛都瞪圓了。

“山河哥?!”

下一句是叫的坐輪椅的人——

“葉知春?!”

袁山河驀地一愣,不可置信地低下頭來。

誰?

她叫她什麼?

葉知春?!

一片靜默裏,王娜急匆匆上前接過輪椅,“山河哥,你怎麼會推這個?你這會兒不能碰金屬啊!快鬆手,我來推!”

顯然是害怕輪椅上的公主忽然發飆,王娜著急地把人往走廊盡頭推,“知春,你媽媽去趟食堂,回來就找不著你了,嚇壞了。我們護士站好些人都跟出去找你了。”

她一邊推,一邊拿出手機打電話。

“對,我找到葉知春了……”

王娜步伐急促,幾乎是小跑著把人推回病房。

袁山河站在電梯口,隻來得及看見輪椅上的側影,他總覺得她在轉頭,似乎想朝他這邊看上一眼。

但她行動太緩慢,王娜又太迅速,直到輪椅消失在病房門口,她也沒能轉過頭來。

很快電梯門重新打開,一群人急吼吼衝出來。護士長在,上次在病房門口看見的中年婦人也在,隻是這回她的身旁還多了個中年男子,大概是葉知春的父親,西裝革履,一表人才。

隻是,夫妻倆都跑得急,誰也顧不上形象。

袁山河背著吉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踏入電梯。

原來是她。

居然是她。

他摁下十四樓的按鈕,笑了笑,心道還挺巧,原來她就是葉知春。

也是,他人太疲倦,要是換作平常,看她偏癱,又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猜也該猜到她是哪一號人物了。

何況她在天台上的表現,當真對得起她的鼎鼎大名……

叮——電梯門又開了。

袁山河疲倦地往病房走,邊走邊想,不愧是公主,又是咬人,又是讓他載歌載舞的……

啼笑皆非間,《春夏秋冬》的歌詞在腦子裏無意識地飄過,某一刻,他腳下一頓,忽然抬起頭來。

也許不是,是春?

原來她指著自己,一遍一遍告訴他的,是她的名字。

她叫春。

葉知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