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停住,繡著繁華錦雲的簾子從內被撩開。
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手背搭起了簾。
一步一步,姿態含韻,曲斂芳緩緩從車上走下。
曲斂芳停住,麵前是一處破爛陳舊的樓坊。周圍屋舍亦無人居住的模樣,生了雜草。不遠處倒是有聲響,不過也是拐出去的深巷外。
靜默片刻,她邁開步子。
走近了些,熟悉的牌匾落下厚厚一層灰,傾斜支棱著快要落下。蜘蛛網密密麻麻,結在牌匾與樓體間。
字體瘦金,熟悉地再浮現於眼前——蒹葭閣。
昔日,那個盡出才女文客的文雅之地。
身後響起腳步聲。
曲斂芳並未動作,微彎著身子,手虛停在空中,將將觸及樓柱下枯黃的盆栽。
“好久不見。”曲斂芳說。
另一道輕且柔的聲音回應,與此同時,曲斂芳也轉過了身。
“曲斂芳,如今這個地方,你還願來嗎?”來者是玉疏影,卻不僅僅有她。
她的身姿與舊時重疊,熟悉得曲斂芳怔住,她喉中喑啞,醞釀許久,話語仍停滯在嘴邊。
一襲雪青依附於玄黑,高大的男子身旁站著神色冷淡的玉疏影。
蒹葭閣很久以前,是皇權更迭下的情報組織,不知何時衰落後,成為純粹的文雅之地。玉疏影是閣主之女,精通製香。玉疏影性格清雅溫和,信任她、依賴她,最後被她下藥,被她背叛。
平靜些,曲斂芳,你知道怎麼演習的。
曲斂芳看了半晌,神色複雜,反倒是勾唇笑了:“怎麼,昔日清清冷冷的,如今長了手段,學會勾搭男人了?”
她刻意的。
這話說得很是難聽,那男人卻先是笑了笑,眼神和她對上,刻意的假裝不相認。
玉疏影感到壓迫,暗暗伸出一隻手去推那男人,低聲對他道:“姓謝的,你我之間有交易利益所在,昔日閣主也有恩,不必如此作態。”
她壓了壓情緒,道:“……你不打算跟我解釋解釋嗎?蒹葭閣怎麼會如此?眾姐妹呢?你使手段讓我離城呢?”
她想盡辦法,攀附也好、自己費心思也好。又踏回這條深巷,陪伴長大的家分崩離析,昔日親熱的姐妹俱散,或成親為婦,或淪為煙花女子。她們又怎麼會迎來這種結局?
而和她最密切、最要好的曲斂芳,成就一方富豪,坐擁家產享權勢。一年前的玉疏影,是蒹葭閣製香之名聞名都城的女子。也就是玉疏影,暈眩在迷香裏,醒前的最後一眼,是曲斂芳無悲無喜的臉。
在玉疏影母親病逝之夜,她被自己最好的姐妹欺騙,沉睡在加了料的香中。醒後是樓宇小院,畫橋人家,隻要她願意,這個虛假的美好生活便是玉疏影可以享受一生的。
玉疏影探聽消息,說臨燕城出了個女商豪,把持著臨燕六分權勢,她身後是楚河國首府某一名門世家。
和曲斂芳相識相知多年,一朝皇恩令下、財閥壓垮,蒹葭閣散,便是數百名歌女舞姬也難尋營生之路,曲斂芳一個小小戲子,何以踏出這樣一條路?
“你用著不知哪裏來的不幹不淨的錢,企圖把我籠在花好月圓的日子裏。曲斂芳,你摸摸心口問你自己,你到底怎麼在……”她說得有些快和急,帶著怨恨和怒。
如果曲斂芳賺錢得勢的法子真是那般不堪入眼的手段……她該怎麼辦?
煉製的香料團在一個小小的香包裏,緊緊攥在她手心,冷靜些,相信她。
曲斂芳卻故意文不對題,濃墨黑發與養得精貴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紅唇一開一合。
是時候讓她死心了。
“如今再問是非又有什麼用,你隻記住,莫去招惹曲家人。”曲斂芳的笑容大方,唇脂正紅,好比罌粟之色。眸卻是陰暗的。
玉疏影的眉微皺,睫顫“曲……家?”
她直視著曲斂芳,推開男子。
柔弱的身子挺直了,背脊如一窄小的植葉,比曲斂芳手邊將觸到的枯黃植被還要淒然。
她聲線漸而喑啞:“原來是為了……曲家。”
這城裏隻有曲斂芳一個曲家。
可這楚河國裏有另一個曲,在新舊兩黨爭端中,操縱權勢、勢密若網、企挾天子而踞皇勢的曲家。
預想的結果擺在眼前,玉疏影知道,不信也必須相信了,你還要用蘭因之香迷惑自己多久?
曲斂芳瞥開眼光,不去看她。樓柱的淡淡陰影映在曲斂芳身上,罌粟掩了光。
輕柔的聲音被她拉大,肩膀微微向內顫抖,曲斂芳當是第幾次聽見這個姑娘用這樣柔的嗓音泣然講話:“我本是不信的!戰事混亂國民不安,可你怎麼能靠此禍亂百姓!”
那杵在一旁的男人看好戲地笑了笑,對此毫不在意。他戴了手套,漆黑之色在空中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