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在觀念上缺乏足夠的勇氣來正麵肯定潘金蓮追求中的曆史合理因素,因而運用曲筆處處對潘金蓮的墮落進行回護,這就改變了人物的典型環境和性格。回護表現在兩方麵:一、加強潘金蓮性愛轉移的“合理”色彩。武大軟弱受欺,潘恨其不爭;武鬆懲治潑皮,潘喜其壯士豪氣;西門慶“抗暴救人”,潘愛其英雄似武二爺。其結果是減弱了潘金蓮遭受人性壓抑的苦悶程度和其反抗的激烈性。二、不能直視潘金蓮的沉淪。潘有渴求性愛自由,努力要求實現自己人生價值一麵,又有經受精神重負致使人性變異後頹廢放蕩的一麵,尤其後者更能揭示封建社會摧殘人性的罪惡,作者卻盡力減弱了這方麵的描寫。回護的結果,觀眾在形象重塑中所看到的不是新舊倫理觀念在相同層次上的直接交鋒,而是避開了正麵衝突,用改變潘金蓮的行為來巧妙地獲取舊倫理觀念的允同。這樣,一方麵減弱了作品的思想力度,另一方麵導致潘金蓮殺夫行動的不合理。它使全劇未能挖出潘金蓮悲劇後麵潛藏的巨大曆史陰影,缺少深沉的底蘊,缺乏悲壯慘烈的美學氛圍,而這原是可以實現的。
《潘金蓮》的觀念創新未能達到應有的高度,這是遺憾的。但,它畢竟在探索了。
四
川劇《潘金蓮》,一部探索的劇目,它嚐試從內容到形式都有所創新,既承繼傳統,又廣為吸收,它力圖使自己具備更加獨立的審美品格。於是,戲曲舞台上出現了一個“怪物”。許多人歡呼雀躍,以為戲曲從此闖入一片綠洲。也有許多人憂心忡忡,以為戲曲將喪失自身。
且不必去評判是非,我們卻看到了一個事實:《潘金蓮》在戲曲的迷朦中開拓了一塊實基,就像在一片茫茫的海霧中,出現了一個黑色島嶼輪廓的暗影。迷霧散去,島嶼在海圖中的方位才能測準,它的實際意義也才能判定。但它必將在海圖上留下自己的一個點。
從以《彈吉他的姑娘》和《潘金蓮》為代表的一批創新劇目中,我們看到當代戲曲逐漸從迷朦走向堅定的探索——一種繼承與創新的探索,一種更新戲劇觀念的探索,一種追蹤時代審美主潮,力爭使古老的戲曲躋入現代藝術行列的探索。
任何藝術,在它勇於探索的時候,就潛藏著新的生機。中國戲曲正處在一個重大的轉折關頭,它的傳統與現實正在拉開距離。已達到極高審美境界的傳統程式將成為“積澱”文化,它們永踞於舞台一角,並不斷向外發抒戲曲的本原信息。在時代審美心理、世界戲劇的同鑄力和多種藝術品類的滲透的交互作用下,當代戲曲將越來越遠地伸延自己的運行軌道,也許將深入一個漠不可知的邃遠太空。當然,當代戲曲的發展隻能從現有基礎上起步,它也永遠不可能超出戲劇的本質規定性所許可的範圍;它又受到當代戲曲批評的理論力量以及戲曲未來學研究的預測引向等各方麵的因素的影響,但它最終仍將落腳於探索的實踐。
戲曲既不能漠視自身境遇,坐以待斃;又不能被動等待轉機,守株待兔。因此,我們呼喚探索。成功的道路將在探索者的足下踏出。
也許,一百次探索中有九十九次都是失敗的,但它們孕育著最終的成功。然而,如果由探索的第一次失敗即否定了探索自身,無異於扼殺成功。
或許,川劇《潘金蓮》的藝術成就是十分微小的,一瞬即逝;或許,它在中國戲曲跨入當代的裏程碑上有著一個醒目的位置。
原載《戲劇報》1986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