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1 / 2)

芸娘有些老了。三白忽然冒出了這麼個想法,怪不得芸娘現在要用桃紅花瓣浸洗頭發,並且在兩鬢插滿茉莉花了。三白記得,有一次他們坐在客廳裏聽評彈,是《寶玉夜探》還有《曾榮訴真情》,芸娘說:“我喜歡《寶玉夜探》裏的兩句話。”三白便問是什麼。芸娘說:“‘我勸你是姐妹的話兒不能聽,因為他們是假也是真’,這話講得實在是好。”三白笑了,說:“我倒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好來。”芸娘又說:“這話是隻有女人才聽得懂的,而且隻有蘇州的女人才能聽懂。”三白再次付之一笑,並且沒有再去深想。如今,一個人走在街上、有些感到疲憊的三白卻忽然悟出點什麼來了,三白想起第一次見到芸娘的時候,曾經注意到她有兩隻牙齒是微微外露著的——芸娘長了兩隻虎牙。回家以後,三白的家裏人對這門婚事都表示出反對的意思,理由是蘇州人從來不長虎牙,有這樣的相貌,恐怕不是什麼吉利的事情。他們還專程去玄妙觀為三白求了簽,搖來的簽條上寫了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然而,這求簽得來的話在三白家裏又引起了爭論,簽條上究竟是說如果三白娶了芸娘就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還是告誡大家需要“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所以三白就不能娶芸娘呢?仍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表示了沉默,所以家裏人對芸娘是很有些微妙的態度的,芸娘就像某種隱患。一切都好的時候,就一切都好下去,隻要有了一點什麼不好,大家總會覺得就是那隱患在起著作用。“她不像蘇州人,蘇州人是不長虎牙的。”三白常能聽到這種竊竊私語的聲音,它們充斥在滄浪亭的周圍,就像是一句俄語。

所以三白知道,芸娘說的那些,譬如說評彈裏的那句話,其實就是對於俄語的些微的抗議——你信嗎?當然要信,因為隻要發生過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相信;你懷疑嗎?當然要懷疑,因為那發生的後麵有大背景,而大背景則根本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就像今天,今天三白出了家門,去了王醫生家,聽王太太唱歌,王太太再送他出門,指著天上說,下雨了,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了,然後三白迷路,進小寺再出來,這一連串圍繞著找房子而發生的事情,它們像一條鏈子,環環相扣,但真正連結它們的,卻並不是表麵的那些東西,它們另有原因。如果說,芸娘不是某一天忽然在鏡中發現自己有些老了,紅顏將逝,她就不會時常感到心中煩悶,既而用那種狐疑怪異的語氣與三白說話,讓三白覺得,有隻狐狸擠在他們當中,為了躲避看不見的狐狸,三白出了門。三白對送他到巷口的王太太說,王太太,你真漂亮,那是因為王太太不會每天煩著讓他去找房子,而隻有在這樣的時候,蘇州的上空才會出現那種又是出太陽又是下雨的景象,那樣的不實際,那樣的浪漫與虛幻,全是給三白這種人用來做補償的,這景象,就像芸娘的虎牙,就像土路盡頭的小寺,是連在大路兩旁的一些點綴,而三白已經被蘇州熏陶得具有如此的嗅覺,他微微地感到了異樣,這異樣終於又讓他回複了過來——在路上奔波了一天的三白現在想回家了,三白覺得有點想念起芸娘來,當然,不是芸娘的虎牙,而是她的其他的一些好處,非常實在的,非常蘇州化的那些。她安靜而熟練地做飯,把鹵腐用白糖和麻油拌起來,在晚上為三白沏一杯碧螺春茶。現在的三白一門心思要回去對芸娘說,大家好好過吧。他心裏還想著要告訴芸娘這一天裏自己一些零星的感悟,比如說,關於蘇州的。不是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嗎,蘇州就是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其實他們在很早的時候就抽到了一個大簽。蘇州人心裏雪亮透徹,明白前生是不知道的,來世也還太遠,唯有今生今世最實在最牢靠,而為了這實在牢靠,就需要打擊一切不實在不牢靠的東西。在蘇州,有句老話,叫做“人生苦短”。三白想,其實好日子更是不長。

三白現在沉了頭,在夜色裏趕往滄浪亭畔的家。三白想,他們隻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和芸娘。這樣想著,三白忽然有些感動起來。正為自己感動著的三白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這個夏天過後的不久,芸娘便患了病,這病看來是小,因此三白更沒有想到芸娘竟會因此喪了生。在芸娘的葬禮上,三白聽到兩個前來吊喪的女人在一邊聊著些家常事,一個說,昨天在灶頭上燒飯,剛起了灶火,就看見一隻狐狸從屋子裏穿過去了,腦袋小小的,尾巴很長。另一個說,哎喲,白天看到狐狸可不能打喲,要不是會倒黴的!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很久,但是因為光線的緣故,三白沒有看清其中有沒有那個來自埂巷的婦人。

芸娘有些老了。三白忽然冒出了這麼個想法,怪不得芸娘現在要用桃紅花瓣浸洗頭發,並且在兩鬢插滿茉莉花了。三白記得,有一次他們坐在客廳裏聽評彈,是《寶玉夜探》還有《曾榮訴真情》,芸娘說:“我喜歡《寶玉夜探》裏的兩句話。”三白便問是什麼。芸娘說:“‘我勸你是姐妹的話兒不能聽,因為他們是假也是真’,這話講得實在是好。”三白笑了,說:“我倒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好來。”芸娘又說:“這話是隻有女人才聽得懂的,而且隻有蘇州的女人才能聽懂。”三白再次付之一笑,並且沒有再去深想。如今,一個人走在街上、有些感到疲憊的三白卻忽然悟出點什麼來了,三白想起第一次見到芸娘的時候,曾經注意到她有兩隻牙齒是微微外露著的——芸娘長了兩隻虎牙。回家以後,三白的家裏人對這門婚事都表示出反對的意思,理由是蘇州人從來不長虎牙,有這樣的相貌,恐怕不是什麼吉利的事情。他們還專程去玄妙觀為三白求了簽,搖來的簽條上寫了八個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然而,這求簽得來的話在三白家裏又引起了爭論,簽條上究竟是說如果三白娶了芸娘就會“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還是告誡大家需要“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所以三白就不能娶芸娘呢?仍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就表示了沉默,所以家裏人對芸娘是很有些微妙的態度的,芸娘就像某種隱患。一切都好的時候,就一切都好下去,隻要有了一點什麼不好,大家總會覺得就是那隱患在起著作用。“她不像蘇州人,蘇州人是不長虎牙的。”三白常能聽到這種竊竊私語的聲音,它們充斥在滄浪亭的周圍,就像是一句俄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