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2 / 2)

所以三白知道,芸娘說的那些,譬如說評彈裏的那句話,其實就是對於俄語的些微的抗議——你信嗎?當然要信,因為隻要發生過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相信;你懷疑嗎?當然要懷疑,因為那發生的後麵有大背景,而大背景則根本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的。就像今天,今天三白出了家門,去了王醫生家,聽王太太唱歌,王太太再送他出門,指著天上說,下雨了,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了,然後三白迷路,進小寺再出來,這一連串圍繞著找房子而發生的事情,它們像一條鏈子,環環相扣,但真正連結它們的,卻並不是表麵的那些東西,它們另有原因。如果說,芸娘不是某一天忽然在鏡中發現自己有些老了,紅顏將逝,她就不會時常感到心中煩悶,既而用那種狐疑怪異的語氣與三白說話,讓三白覺得,有隻狐狸擠在他們當中,為了躲避看不見的狐狸,三白出了門。三白對送他到巷口的王太太說,王太太,你真漂亮,那是因為王太太不會每天煩著讓他去找房子,而隻有在這樣的時候,蘇州的上空才會出現那種又是出太陽又是下雨的景象,那樣的不實際,那樣的浪漫與虛幻,全是給三白這種人用來做補償的,這景象,就像芸娘的虎牙,就像土路盡頭的小寺,是連在大路兩旁的一些點綴,而三白已經被蘇州熏陶得具有如此的嗅覺,他微微地感到了異樣,這異樣終於又讓他回複了過來——在路上奔波了一天的三白現在想回家了,三白覺得有點想念起芸娘來,當然,不是芸娘的虎牙,而是她的其他的一些好處,非常實在的,非常蘇州化的那些。她安靜而熟練地做飯,把鹵腐用白糖和麻油拌起來,在晚上為三白沏一杯碧螺春茶。現在的三白一門心思要回去對芸娘說,大家好好過吧。他心裏還想著要告訴芸娘這一天裏自己一些零星的感悟,比如說,關於蘇州的。不是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嗎,蘇州就是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其實他們在很早的時候就抽到了一個大簽。蘇州人心裏雪亮透徹,明白前生是不知道的,來世也還太遠,唯有今生今世最實在最牢靠,而為了這實在牢靠,就需要打擊一切不實在不牢靠的東西。在蘇州,有句老話,叫做“人生苦短”。三白想,其實好日子更是不長。

三白現在沉了頭,在夜色裏趕往滄浪亭畔的家。三白想,他們隻是一對平凡的夫妻,他和芸娘。這樣想著,三白忽然有些感動起來。正為自己感動著的三白當然不會知道,就在這個夏天過後的不久,芸娘便患了病,這病看來是小,因此三白更沒有想到芸娘竟會因此喪了生。在芸娘的葬禮上,三白聽到兩個前來吊喪的女人在一邊聊著些家常事,一個說,昨天在灶頭上燒飯,剛起了灶火,就看見一隻狐狸從屋子裏穿過去了,腦袋小小的,尾巴很長。另一個說,哎喲,白天看到狐狸可不能打喲,要不是會倒黴的!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很久,但是因為光線的緣故,三白沒有看清其中有沒有那個來自埂巷的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