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官牽車指千裏,東關酸風射眸子”這兩句寫銅人離別時的情景。銅人被魏官牽拉著,要從長安移到洛陽去,離開故土,縱是咫尺,也是天涯。“東關”是指車出199長安東門,風何來“酸”?原來啊,詩人說的是金銅仙人心酸,是心理感受,“酸風”不再是單純的自然現象了。“射眸子”的“射”字更是顯出風之強勁、迎麵撲來。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此時已經是魏朝的統治時期,為什麼銅人會說那月亮是“漢月”呢?配合著後一句“憶君清淚如鉛水”,這樣一來,銅人對漢朝,對漢武帝的不舍之情就出來了。銅人的質地決定了他留下的淚是鉛水。本來是無情之物的銅人,在李賀的筆下,感傷物是人非,時代變幻,竟然傷心地流下了眼淚。而那鉛水,與平常人的眼淚相比格外觸目驚心。兩行清淚,在銅人那裏是兩股渾濁的鉛水,從眼眶中沉重流出,和上一句“東關酸風射眸子”兩相呼應,有異曲同工之妙,令人驚歎。
“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衰蘭”再一次呼應深秋的季節,“衰”字更直觀地表現了外部環境的肅殺,這種清冷的天氣為離別增添了愁緒。“送客”這個詞語顯示了銅人的身份,隨著朝代主人的變換,他這個客人也被迫遷往魏國的都城洛陽,他是多麼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啊。“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是亙古不變的,不會衰老的,是對任何事物無動於衷沒有感情的。但作者突發奇想,要是蒼天有情感的話,看到底下這觸目驚心的一幕,恐怕也會瞬間衰老吧!由此更加襯托出銅人感情的強烈,銅人的悲泣感傷的形象被完整地塑造出來,這是一個不能左右自己命運,但又充滿深厚感情的人的形象。這不正是李賀自己的寫照嗎?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獨”字,體現銅人的孤寂,越走越遠了,城裏的波濤聲越來越小,隻有那月亮跟隨著他,可明亮的月色在此刻的銅人的眼中竟變得無比荒涼。至此,整首詩結束了,銅人整個遷移的過程也寫出來了,一位有情有義、感情深沉的銅人形象也完成了,充滿著神幻色彩。
如果說僅僅抒發亡國之痛和身世之感,倒也未必是好詩,史上有不少這樣的篇章,但李賀這首詩卻別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為什麼呢?詩歌的關鍵不僅僅在於它說的內容是什麼,還在於詩人怎麼去表現。為了表達內心的這種深沉的情感,詩人在遣詞造句、意象選擇上可謂匠心獨運。
後人談到這《金銅仙人辭漢歌》時曾說:“全篇是仙人做語。稱漢武為茂陵劉郎,亦出自仙人之口。”詩人以寫《秋風辭》的劉郎,稱代漢朝極盛時期的漢武帝,這是一奇;用金銅仙人的獨特視角,讓金銅仙人作為主體來見證曆史的滄桑變遷,且用無情的銅人淚如鉛水,來寄托自己對國事的憂心沉重,這是二奇;以銅人辭漢出宮,衰蘭送客,代替銅人被魏官運走的史事,這是三奇。
李賀詩的風格之所以特殊,就在於他的想象和用字表達是出奇的,在唐代詩人中是別具一格的,具有創新精神。
再看他在《浩歌》裏寫時間流逝的四句詩:“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同樣出奇。漏是滴漏,古代的計時器。古人在銅壺滴漏的出口處會有一個裝飾,就是詩裏說的“玉蟾蜍”,蟾蜍就是蛤蟆。銅壺裏的水會滴到玉蟾蜍的口中,“咽”就是吞下去,所以說“水咽”。水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不論在哪一個時刻都不會停止,底下的蟾蜍就每天這麼不停歇地把這水吞下去,時間也就分分秒秒過去了。光陰和生命是不等人的,衰老也不期而至。
李賀怎麼寫衰老呢?他用了漢武帝曾經十分寵愛的妃子衛子夫的典故。衛子夫的頭發十分漂亮,濃密烏黑,具有光澤,她就是因為這一頭美麗的秀發而受到寵愛的。可是不管當年衛子夫的頭發多麼濃密多麼烏黑,她衰老後頭發一根一根地脫落,變得稀薄,用那梳子去梳,都經不住梳了,因此說“衛娘發薄不勝梳”。美人遲暮,秀發凋零,格外顯得時間的殘酷,歲月的無情。這和杜甫《春望》中“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同樣巧妙,同樣觸目驚心。
下麵是接著說人的衰老,“羞見秋眉換新綠”,李賀用的形象還是很奇怪。唐人用黛色,也就是青黑的眉筆畫眉,因與濃綠色相近,故唐人詩中常稱黛色為綠色,代表著年輕,“新綠”就是你很年輕的時候有著新鮮的黛色的眉毛,有一天你的眉毛也衰老了,或者變白了,那就變成秋眉。眉毛哪裏有春秋?這就是李賀的修辭。“二十男兒那刺促”,“刺促”是惶恐不安的意思,是說一個人已經二十歲了,已經成年了,應該有所作為了,可是我為什麼還是這樣沒有作為,這讓我感到驚惶不安。就這四句,也可見李賀非同常人之處、“詩鬼”的厲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