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林緩緩地掐滅了煙頭,歎道:“真是……人啊……”
李振光說:“咱的下場沒準還如不他呢。他好歹算以身殉職,咱給他往上爭爭,沒準弄個烈士。可咱呢?特別是我,幹了一輩子公安,老婆孩兒還在鄉下種地。咋就沒顧上給他們弄個農轉非呢?”
苗林心裏咯瞪了一下。真是,公安局長是有權的,可他們這幾個,這些年誰把權力給自己用了一點點呢?市公安局一直是廉政先進單位。也正因為這,他們這幾個老家夥穩穩地坐了幾年交椅。可現在,市委領導說,正因為先進,在隊伍年輕化上更要帶個好頭。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啊,公安局在這個問題上也該是一麵旗啊……
苗林打了個冷戰。河風人夜還是挺涼的。
他愣了一會兒,強笑起來,問李振光:“今晚上你怎麼著?別回宿舍了。分給我的那個一居室小單元原說給閨女結婚,結果至今還空著。咱倆今晚一塊兒忍一宿吧?弄點酒?”
苗、李兩位副局長親親熱熱往回走的時候,局長齊誌遠在家接了電話。打電話的是市委吳書記,他問老齊上午怎麼回事?是不是對組織決定有意見?齊誌遠大著嗓門說:“上午是有意見,可現在想通了。我齊誌遠是不服從組織決定的人嗎?請市委放心,我一準兒當好這個顧問。”大概吳書記覺得他這個彎子轉得戒急了些,一時竟不知說什麼了。齊誌遠便不耐煩了,說:“哎呀,你他媽還不知道我這個脾氣?”吳書記原是地委書記的秘書,搞文字出身,挺不習慣齊局長這個脾氣,隻好笑笑,安慰幾句把電話掛了。
齊誌遠的獨生兒子齊放是刑警隊的副隊長,見老頭子放了電話,便不滿地說:“您可真會製造新聞,連我那個在農機站的同學都打電話問你爸幹嗎坐個摩托車上街示威?是不是又要搞嚴打了?您這麼大歲數怎麼還這麼個炮仗性子?”
齊誌遠其實在街上讓風一吹就清醒了,心說自己也是老黨員了幹嗎這麼小肚雞腸?不就個官帽子麼?不戴它還不擔責任呢。可當時沒好意思讓通訊員再轉回去,隻好硬著頭皮招搖過市。這會兒聽了兒子說,臉有點熱,便打開電視調大音量裝沒聽見。
齊放還要說,妻子劉淑慧拉他一下,便閉了嘴。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小聲對妻子說:“你說老爺子他也不想想,這麼撂台人家傅鐵會高興麼?我可還得在人家手底下幹呢。”
劉淑慧也是警察,在戶籍科管內勤。她說:“算了,事兒也出了。傅鐵也不是那種人,不高興會怎麼著?”
齊放哼了一聲,不再說這事,說是有案子還要研究,走了。
齊誌遠看了一會兒電視,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便問正在織毛衣的兒媳:“淑慧,我這個人是不是常會辦錯事得罪人?”劉淑慧心中暗笑,嘴上卻隻含混道:“幹公安嘛,哪有不得罪人的?昨兒我一個中學同學來求我給他媽媽轉農業戶口,我說不行,頂回去了。今天在街上碰到,就連看我也不看了。”齊誌遠聽了忙正色道:“這你做得對,不該辦的是不能辦,公安人員得有原則。”接著便說起自己以前如何如何,把剛才的話題忘了。
劉淑慧的目的也正是要扭轉老頭兒的話題。她太了解自己這位性烈如火又心地坦蕩的老公公了。此刻見已無職無權的老爺子仍一臉嚴肅,心裏忽然湧起一種酸溜溜的說不上是可笑還是可憐的感覺。借口去接上書法課的閨女,便撇下老頭兒走了。
下了樓,正見那輛熟悉的白桑塔納剛剛停穩,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提著對講機的傅鐵,心裏便有幾分別扭。臉上卻笑起來:“嗬,訪貧問苦來啦。”傅鐵忙說:“什麼呀,給老爺子賠禮道歉來啦。”劉淑慧說:“用你賠什麼禮……不過老傅,恭喜你了,今後可別為難我們小兵拉子呀。”傅鐵笑起來:“拿我開玩笑麼?我愁著呢,這幾百號人,可不是好撥拉的。”劉淑慧說:“看看,剛升了官話都變了。撥拉,可不,像我們這樣的也就是撥拉來撥拉去麼。”一句話把剛升了官的代理局長給僵住了。
愣了片刻,劉淑慧又緩了語氣:“說正經的,你可不能忘了我們老爺子―”傅鐵忙道:“那怎麼會?”劉淑慧一擺手:“我說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顧,是體諒他的心。他幹了一輩子公安了,緊張了一輩子,指揮了一輩子,地位乍一變你以為好受麼?他這種人呀,早賣給公安局了。”
傅鐵愣神聽了,看看劉淑慧,沒說話,隻歎口氣。公安局長確實不是好當的,他麵臨著一場考試。
一個公安局長確實不是好當的。公安局是一個極特殊的單位,它對國家和政府負很大的責任,也擁有很大的權力,可又不像部隊那樣超脫。它需要和老百姓打交道,它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深深地探入老百姓的生活,控製著、影響著老百姓們,同時又被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困擾著。它是政府和百姓之間一道極富感情色彩包含複雜內容的橋,它隔開了二者又連接了二者,使一個社會從此有了一種穩定。也正因為如此,從事公安工作特別是公安領導工作的人,都該是極有城府和經驗的人,他們本人就該是一部包容社會的書。
傅鐵原來隻管破案,整天風風火火地奔波在外,甚至十幾天不回市局露麵也無所謂。現在不行了。早晨起來他揉著熬紅了的眼睛羨慕地看著齊放招呼刑警們登車而去,心裏無可奈何地計算著今天蘭個會議的內容。上午是和政治處研究警銜的頒授,下午和內保單位治安負責同誌見麵,晚上呢,還得和幾個人碰碰新領導班子的選拔間題。
心裏這樣反反複複地核算著,從食堂捏了油餅邊吃邊往辦公室走。路過值班室門口,值班員正舉了電話記錄出來:“正好傅局長,蜂溪派出所來電話,說抓了夥搶劫的,讓派車去接。”傅鐵驚異道:“這麼早?”值班員便笑:“這是一幫上早班的賊吧?”說笑著,傅鐵絲毫沒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考驗的悄然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