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老常說:

“小小的年紀,癮頭挺大,別喝多了!”

可是每回輪到芒種,他總是大口招呼,不多幾口,就到炕頭上趴著去了。

“這孩子!”老常歎了一口氣。

老溫說:

“老常哥,保府熱鬧吧!”

“我看著很亂騰,人心不安。”老常說。

“看樣子,得和日本人打打吧?”

“車站上軍隊倒是不少,家眷可淨往南開。”

“那是不打聽!日本人到了什麼地方?咱這裏要緊不?少當家的怎麼說?”老溫著急的問。

“他知道什麼?”老常笑著說,“他就知道三樣:到了保府,還去住了一宿哩!”

“咳,這才是!”芒種一滾爬起來說,“佩鍾等了半年,怎麼不憋到家就撒了!”

老溫說:

“這你就精神了!”

“我看咱們少當家的成不了氣候,”老常又歎了口氣,“雖說上的是大學,言談行事,還不如他媳婦。一家子苦筋拔力,供給著這麼個廢物!”

“苦什麼筋,拔什麼力呀?”老溫說,“地裏有的是大車大車的糧食,鋪子裏放債有的是利錢,還有油坊花店,怕不夠他糟嗎?一抽一送,倒不費勁。我們這些人,再加上城裏打油軋花的那一幫子,可得一點汗一點血幹一整年哩!”“你看俺們這個,”老溫又摩著芒種的頭說,“別說大學,連小學也沒進過!”

芒種也拍著老溫的脊梁說:

“鬧的俺老溫哥快五十了,連個媳婦毛也摸不上!”“芒種,來我給你破個謎,”老溫笑著,“兩根筷子,夾著一根魚刺兒——是什麼?”

“我猜不著。”

“我們兩個大光棍加著你這小光棍!”老溫說,“咱們這長工屋,也該起個堂號了,就叫光棍堂,要不就掛塊匾:五世同光!別說了,安置著睡覺!”說著一抬大腿從炕上跳下去。

芒種露天睡在場院裏,地下鋪著一領蓋垛的席。天晴的很好,刮著小西北風,沒有蚊蟲,天河從頭上斜過去,夜深人靜,引導著四麵八方的相思。

這孩子,已經到了入睡以前要胡思亂想一陣的年齡。今年十八歲了,在這個人家已經當了六年小工。他原是春兒的爹吳大印在這裏當領青的時候引進來的,那一年大秋上,為多叫半工們吃了一頓稀飯,田大瞎子惱了,又常提秋分的女婿是共產黨,吳大印一氣辭了活,扯起一件破袍子下了關東,臨走把兩個女兒托靠給親家高四海,把芒種托靠給夥計老常。告訴兩個女兒,芒種要是縫縫補補,短了鞋啦襪的,幫湊一下。芒種也早起晚睡,抽空給她姐倆擔挑子水,做做重力氣活。

農村的貧苦的青年,一在勞動上結合,一在吃穿上關心,就是愛情了。

今天,芒種去打水飲牲口,春兒在堤墊上低著頭紡線,紡車輪子在她懷裏轉成一朵花,她的身子歪來歪去。芒種直直的望著,牲口把水喝幹了,用嘴把梢桶挑起來,當啷一聲,差一點沒掉到井裏去,春兒回過頭來笑了。

芒種望著天河尋找著織女星。他還找著了落在織女身邊的、丈夫扔過去的牛勾槽,和牛郎身邊織女投過來的梭。他好像看見牛郎沿著天河慌忙追趕,心裏懷恨為什麼織女要逃亡。他想:什麼時候才能製得起一身新人的嫁裝,才能雇得起一乘娶親的花轎?什麼時候才能有二三畝大小的一塊自己名下的地,和一間自己家裏的房?

半夜了,天空滴著露水。在田野裏,它滴在拔節生長的高粱棵上,在土牆周圍,它滴在發紅裂縫的棗兒上,在寬大的場院裏,滴在年輕力壯的芒種身上和躺在他身邊的大青石碌碡上。

這時候,春兒躺在自己家裏炕頭上,睡的很香甜,並不知道在這樣夜深,會有人想念她。她也聽不見身邊的姐姐長久的翻身,和夢裏的熱情的喃喃。養在窗外葫蘆架上的一隻嫩綠的蟈蟈兒,吸飽了露水,叫的正高興;葫蘆沉重的下垂,遍體生著像嬰兒嫩皮上的茸毛,露水穿過茸毛滴落。架上麵,一朵寬大的白花,挺著長長的箭,向著天空開放了。蟈蟈兒叫著,慢慢爬到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