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逗趣的是那個醜婆,身穿一套花衣紅褲,耳朵上綴著兩隻紅辣椒,手裏攥著一把棒槌,嘴上還叼著一個煙管很長的大煙袋,搔首弄姿,忸怩作態,洋相百出。當她發現許仙和白娘娘正在眉目傳情、親親熱熱地翩翩對舞時,便忙不迭地跳過去,掄起棒槌搗亂,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幹涉。我已經看得入神,咧著大嘴嗬嗬地笑,小妤姐卻把嘴巴湊到我的耳邊,嘟囔了一句:“你看這個老東西,煩人不煩人?”
現在,回頭說說小妤姐的字條上寫的“淘氣鬧了幾次危險”的事。
前麵我曾寫過,由於塾齋鬧學,受到驚嚇,病倒了三個多月。那期間,小妤姐曾多次到家裏去看我,還給我做雞蛋疙瘩湯吃;每次老先生去家裏探視,她都要尾隨前往。
還有一次,我站在秫秸垛上,與隔院的孩子打土圪垃仗,腳下一出溜,不慎滑進了兩個秫秸垛的夾縫裏。秫秸的茬子尖尖的,像鋒利的槍刺一般,把我全身的皮膚劃出了十幾處傷口,這樣,人們還說:“太幸運了,多虧沒有紮著眼睛。”最尷尬的是,處在兩個秫秸垛的夾縫中,左右動彈不得,全都有尖刺頂著,掙紮了好長時間也鑽不出來。最後,還是由我父親和東鄰的二哥幫忙,把秫秸一捆一捆地倒騰開,才算解救出來。
最危險的那一次,是被牛犄角挑起四五尺高,然後拋落在地上,肚皮劃出了兩道血印子,周圍的人都嚇得目瞪口呆。事後,人們都說我撿了一條小命。
聽到我講述這些情節,小妤姐一會兒焦急,一會兒驚悸,一會兒搖頭,喃喃地說:“簡直把人嚇死了,你可不能再這麼鬧下去!”過了一會兒,又補充一句:“我父親講過,多難之人,必有後福。——你是一個命大、有福的人。”
她就是這樣對我一片真情,時時處處關心著、照應著我。隻是,由於我當時年齡太小,不懂得感情上的事,對於她沒有過任何的回報,甚至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表露過。
記得就在最後這年夏天,一個深夜,我從睡夢中醒轉過來,聽到母親和父親在說話。母親說:“小妤這個孩子,真挺好。人不大,特別懂事。對咱們的孩子,也是一片真心。”父親接上說:“老先生和他‘魔怔’叔,也有心成全這門親事,將來小妤嫁過來,兩家好上結好,友情加上親情。可是,我始終沒有點頭。我不吐口的原因,是他們二人的屬相犯克,命相不對。”
說著,父親叨念了一套口訣:“自古白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蛇見猛虎如刀斬,金雞遇犬淚交流,龍逢玉兔雲端去,豬與猿猴不到頭。”
父親說:“咱們的孩子生在乙亥年,屬豬;小妤生在壬申年,屬猴。‘豬猴不到頭’,古有明訓,這叫犯屬相;再者,他們一個是火命,一個是金命,火克金,金若遇火,必見銷熔,‘金火夫妻克六親,禍及子孫守孤貧’,這也是相書上寫著的。命相不對,一生遭罪。這門親事做不得!姻緣係由天定,人事不可強求。”
母親又說:“那若是按這裏本地的算法,女孩子算‘進’,小妤不是應該加一歲嗎?”
父親說:“命相學算的是屬相,不論實歲、虛歲,她都是屬猴——這沒有變化。”
母親也是最迷信命相的,聽了父親這番話,輕輕地歎息一聲,兩人便再也無話了。
看來,在那個年代,兒女們的婚事,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除了命相、屬相,其他條件都是可有可無、無須過問的。每個當事人,不過是件金屬、火焰、水滴、木塊、土圪垃,至多隻是一個大小動物,其他什麼也不是。
上了中學以後,我問過曆史老師,那套合婚、算命的玩意兒,有沒有什麼理論根據?
老師說,早在漢代,就形成了完整的天人感應的神學思想體係,《白虎通義》中講到了“五行相克相害”的道理。這是屬於傳統文化中的糟粕。
從那以後,再見小妤姐的麵,就越來越少了。
後來聽說,小妤經她姐姐介紹,嫁給了鄰縣農村的一個小夥子。此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會過麵,音信也杳然了。昔夢追懷,我曾寫過一首小詩:
秋水映長天,
黃花似昔妍。
綠窗人去遠,
相見待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