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常到芳村來。在舊院看看姥姥,然後到我家看母親。當然,有時候,尤其是過年的時候,表哥也會帶上表嫂。那一回,是過年吧,正月裏,表哥和表嫂到我家來。我母親正和玉嫂在院子裏說話,看見表哥他們,很高興,從他們手裏接過東西,招呼他們進屋。表哥卻立住了。冬天的陽光照下來,蒼白,虛弱,像一個勉強的微笑。空氣清冽,隱約浮動著硫黃嗆鼻的氣味。這地方,過年的時候都掛彩。如果你沒有在鄉下生活過,你一定不知道什麼叫作彩。紅紅綠綠的一種紙,剪成好看的樣子,用細繩串起來,院子裏,大街上,飄飄搖搖,到處都是。母親牽著表嫂的手,很親熱地說著話。那時候,表嫂已經懷了孕,酒紅色呢子大衣,下麵卻是肥大的軍裝褲子,我猜想,一定是表哥當年的軍裝。她站在那裏,已經顯山露水了。不知道我母親問到了什麼,她點點頭,卻忽然紅了臉,很羞澀地笑了。玉嫂卻是大方多了。那時候,她已經生過兩個孩子,在這方麵,顯然有著豐富的心得。她同表嫂熱烈地討論著一些細節,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是那種婦人才有的爽朗的笑。表哥立在那裏,一時有些怔忡。風把頭頂的彩吹得簌簌響。他在想什麼呢?或許,他是想起了當年,那個隔壁的小媳婦,俊俏,羞澀,還有一些孩子氣的調皮。那個豬尿脬,在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的樹梢上,微微飄蕩。那個爬樹的少年,笨拙,卻勇敢,他的心怦怦跳著,他拚命抑住,不讓它蹦出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的手心裏濕漉漉的,火辣辣地疼。他出汗了。那個少年,他的喘息聲,穿過重重光陰,在耳邊回響。而今,卻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穩重,鎮定,握有一些權柄,在小城裏,也算是有些頭臉。娶妻,生子,中規中矩地生活。偶爾,也有幻想,然而,很快就過去了。街上傳來一聲鞭炮的爆裂聲,很清脆。表哥這才回過神來,剛要說些什麼,卻聽母親說,快進屋——外頭多冷——
那一天,我記得,表哥一直很沉默。當然了,很小的時候,表哥就是一個沉默的人。或者說,沉靜。表哥的話不多,可是,一句是一句。這是我母親的評價。母親在訓斥我的時候,總是把表哥拿出來做比較。小時候,我是一個話簍子。那一天,表哥一直同父親喝酒,而且,竟然在父親的勸誘下,也點了一支煙,夾在手指間,也不怎麼吸。裏屋,玉嫂正和表嫂說得熱烈。爐火很旺,歡快地跳躍著。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細細的灰塵在光線裏活潑地遊走。女人們的笑聲傳出來,我表哥猛地吸了一口煙,大聲地咳嗽起來。
吃完餃子,他們就要走了。自然又是一番推讓。我表哥把帶來的東西堆在桌上,罐頭,點心,其中有一種,叫作馬蹄酥的,狀如馬蹄,香甜酥軟,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那種點心了。表哥他們的車筐裏,也裝滿了東西,南瓜,紅薯,小米,我母親一樣一樣地塞過來,摁著表哥的手,有些氣勢洶洶,仿佛在打架。表哥一直微笑著,連連說,夠了,夠了,盛不下了——我一直想不起來,那一天,表哥為什麼要帶上我。隻記得,我坐在表哥的身後,表嫂騎著車,在我們旁邊慢慢走。冬天,衣裳厚,她已經很有些吃力了。夕陽照在她身上,酒紅的大衣仿佛要融化了。路兩旁是麥田。這個季節,麥田還在沉睡。不過,也許,在大地深處,正在一點一點萌動著,漸漸醒來。誰知道呢?畢竟,二月,即便寒意料峭,也算是早春了。表嫂忽然停下來,跟表哥輕聲說了兩句。表哥遲疑了一下,回頭讓我下來。
夕陽溫軟地潑下來,村路上,遠遠近近,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靄。我跟在表嫂後麵,往麥田深處走。不知誰家的洋薑,許是忘了收割,孤零零地在田埂上立著。表嫂躊躇了一會兒,很費力地蹲下去。我背對著她,擋在前麵。村路上,表哥的身影有些模糊,然而依然挺拔。他背對著我們,站著,一動不動。他是有些難為情嗎?夕陽漸漸在天邊隱去了。暮色四合。一群飛鳥從空中掠過,仿佛一群流星。微風吹拂,帶著田野潮潤的氣息。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那個黃昏。我站在表哥和表嫂之間,在某一瞬,我的心忽然柔軟下來。多年以來,對表哥懷有的那種靜靜的情感,變得純淨,澄澈,輕盈無比。它在那一個黃昏,生出了翅膀,飛進童年光陰的深處,在那裏長久棲落。
在姥姥家,在舊院,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驕傲,怎麼說,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城市和權力。遠親近戚,誰家有了事,不去找表哥呢?那時候,表哥已經在城裏牢牢紮下了根須。一個小城的父母官,在人們心目中,就是當朝的宰相,甚至,是朝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倒他?他們的女兒,已經上了小學,聰明伶俐,是舊院裏的小公主,有關她的種種趣事,在舊院的親戚中廣為流傳。其時,表哥已經有些發福,很氣派的啤酒肚,在皮夾克下隆起。先前濃密的頭發,開始微微謝頂。一如既往地沉靜,卻更多了一種誌得意滿的篤定和從容。他是舊院的座上客。我父親,我舅,甚至,我姥爺,都從旁陪著,有些誠惶誠恐的意思了。這個時候,表哥往往把我叫過來,讓我坐在他旁邊,問我一些學校裏的事情。芳村這地方,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通常,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女孩子,尤其不能。我卻不同。那時候,我已經在城裏上大學。回到芳村,自然享有不一樣的待遇。而且,大家都知道,從小,表哥最是寵我。我坐在表哥身旁,卻忽然變得沉默了。我知道,我是感到性別的芥蒂了。當然,還有一種莫名的陌生感。表哥端著酒杯的手,白皙,肥厚。同我父親他們粗糙的大手遭逢在一起,簡直是鮮明的對照。我的表嫂呢,已經是泰然自若的婦人了。雍容,閑適,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羞澀不安。她微笑地看著一旁鮮花般的女兒,接受著旁人的奉承,很怡然了。我姥姥,還有我的母親,一直極力逢迎著那驕蠻的小女孩,甚而,有些諂媚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小女孩哭了起來,大人們立刻慌作一團。我表哥皺一皺眉頭,嗬斥道,不像話!然而也就微笑了,語氣裏有著明顯的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