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也可能是更早的時候。當年,玉嫂剛剛嫁到芳村,洞房裏,少不得垂涎的男人們,說著各種各樣的葷話,把新娘子迫得走投無路。我表哥默默坐在角落裏,看著羞憤的新娘子,像一隻驚慌的小鹿,在獵人的圍攻下無力突圍。燈影搖曳,表哥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憂傷。多年以後,表哥從部隊回到小城,青雲直上的時候,玉嫂還會跟母親提起,感歎道,這孩子,就是不一樣呢。規矩。那時候,在我的屋裏隻是坐著,一坐就是一夜。玉嫂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柔軟,她是想起了那個羞澀的少年,還是追憶起自己如錦的年華?
我不知道,那麼多年,表哥是不是一直想著玉嫂,那個俊俏的小媳婦。那麼多年,他是不是曾經喜歡過別人。總之,表哥對大姨的熱心張羅,一直置身事外。大姨無奈,托我的母親勸他。我母親的話,表哥倒是聽進了耳朵裏。不久,他開始了漫長的相親。那一陣子,我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表哥的婚事。表哥很挑剔。簡直要從雞蛋裏把骨頭挑出來。為此,委實得罪了不少人。大姨的長籲短歎,常常路途迢迢地傳到芳村,傳到舊院,傳到我們的耳朵裏,紛擾著我們的心。後來,我姥姥出麵威懾,表哥也不見動心。其時,我表哥已經在小城裏幹得風生水起。事業上的得意,更加襯托出情場的落寞。人們都感歎,世間的事,到底是難求圓滿。也就由他去了。卻忽然有那麼一天,表哥帶回舊院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後來成了我的表嫂。
那一天,是個周末。我趴在桌上寫作業。院子裏一陣摩托車響,表哥來了。我迎出去,卻看見,表哥的身後,帶了個姑娘。表哥沒有向我介紹,隻是笑著問我,小春子,你一個人在家?這時候,我母親從廚房裏迎出來,兩隻手上滿是麵粉。她在和麵。我母親慌忙把他們讓進屋,吩咐我去小賣部買瓜子和糖。她自己呢,忙著給客人倒水。看得出,我母親是有些亂了陣腳了。我知道,這慌亂,是因為那個姑娘。我表哥呢,倒是鎮定得多。他坐在椅子上,同我母親說著話,東一句西一句的,並不怎麼看旁邊的姑娘。我母親敷衍著我表哥,極力勸那姑娘喝水,吃糖。她是怕冷落了人家。那姑娘坐在炕沿上,一直很溫和地微笑著,抿著嘴。也不怎麼嗑瓜子,隻把一塊糖仔細剝開,放在嘴裏,靜靜地含著,偶爾,動一動,嘴角便隱隱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公正地講,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圓潤,甜美,像一顆珍珠,靜靜地發出純淨的光澤。然而——然而什麼呢?我從旁看著,心裏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憂傷。陽光從窗格子裏照過來,懶洋洋的,半間屋子都有些恍惚了。表哥同母親說著話,不知說到了什麼,就笑起來。那姑娘也跟著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隻這一瞬,我卻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姑娘的一顆門牙,少了一角。這使得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在心裏暗想,她的那顆牙,是怎麼一回事呢?是小時候不小心摔的,還是天生如此?總之,這顆牙,實在是白玉上的一點微瑕,讓人在惋惜之餘,有些隱隱的悲涼。這是真的。就在這之前的幾分鍾,我還在暗暗挑剔著她的容貌,她的舉止,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圓臉龐,也讓我覺得有一些——怎麼說——甜俗了。我的表哥,他是那樣一個倜儻的人兒,溫文爾雅,玉樹臨風。這世上,什麼樣的姑娘,才能夠配得上他?然而,現在,我卻已經暗暗原諒她了。原諒。我竟然用了原諒這個詞。你能理解嗎?你一定會笑我吧。陽光落在表哥的臉上,一跳一跳地,把他臉龐的棱角都鍍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邊。他鐵青的下巴,微微向前翹起,有著很男子氣的鮮明輪廓。我看著,看著,心裏一陣難過。我是在替表哥委屈嗎?
吃飯的時候,表哥一直在跟我父母說話。他甚至沒有同那姑娘坐在一起。他坐在我母親身旁。倒是我,同那姑娘緊挨著,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跟母親的好飯菜無關。那是姑娘身上特有的芬芳。我母親不停地給她夾菜,那姑娘紅著臉,謙讓著。表哥端著酒盅,對飯桌上的推讓不置一詞,隻顧同父親聊天。他是在掩飾嗎?我忽然感到喉頭哽住了,鼻腔裏湧起酸酸涼涼的一片。我端起碗,去廚房盛飯。
一院子的陽光。風把白楊樹葉吹得簌簌響。蘆花雞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偶爾,漠然地看我一眼。我立在院子裏,隻感覺喉頭的東西硬硬的,橫在那裏,上不去,也下不來。我的目光越過樹巔,天很藍,讓人心碎。在那一刹那,往事像潮水,洶湧而來。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那種心碎。我是說,那一回,表哥,還有那個姑娘,他們的出現,對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是一種打擊。這是真的。後來,我常常想起當年,那一個秋日的中午,晴光澄澈,我立在院子裏,為失去表哥而傷心欲絕。真的。失去。當時,我以為,我失去我的表哥了。我的表哥,被那個姑娘搶走了。而且,她雖然好看,卻有著缺了半角的門牙。
然而,你相信嗎?兩年以後,在我表哥的婚禮上,我已經很坦然了。那時候,我已經上了中學。在學校裏,在書本中,我見識了很多。我長大了。有了女孩子該有的秘密。會莫名其妙地發呆,歎氣,有時候,想到一些事情,也常常臉紅。喜歡幻想。也喜歡冒險。卻把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裏,讓誰都看不出來。表麵上,我是一個文靜的姑娘,懂事,聽話,也知道用功。可是,有誰知道我的內心呢?那一天,我是說,我表哥的婚禮上,到處是喧鬧的人群。我表哥和表嫂——我得稱她表嫂了,他們站在人群裏,笑著。新娘子笑得尤其燦爛,她時時不忘拿手背掩一下口,她是擔心她的那顆牙齒嗎?新郎呢,則要矜持得多了,他穿著雪白的襯衣,打著紅領結,那樣子,真是標致極了。我忘了說了,當時正是五一節。按說,鄉下的風俗,婚嫁的事情,大都在冬月農閑的時候。表哥和表嫂,據說是奉子成婚。當然,這些,我都是隱約從大人們口裏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