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雪夜情殤
蒲公英第二天就趕回了小城,可她的心依然還沉浸在那天的夜裏……
父母和弟妹早已酣睡,可她翻過來調過去,就是睡不著。白天媽媽那雙眼睛老是在自己的眼前浮現,她讀得出,那裏有垂憐,有歉疚,有期盼,也有無奈。那眼中滑落的淚水,滴滴都落在她的心上,一如夏夜愁雨,點點落在芭蕉,把心中的愁苦一一敲響。媽媽說的那兩句話,象巨石一樣堵在她的心口:石根對自己家裏的關照是為了要自己嫁給她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豈不是一個極具心計的人嗎?如果是這樣,這種關愛不是蒙上一層濃重的利欲色彩了嗎?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豈不是成了利欲的祭品?捫心自問,能和這樣有心計的人生活一輩嗎?媽媽說要報答人家,這是必然的,老師教育過“受人滴水恩,當湧泉相報”,那報答就隻能以身相許嗎?要命的是從小到大,在自己心裏,他就是自己的姨兄,是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哥哥,自己對他一點那種情愛的感覺都沒有,要如何跟他“一起走,一輩子”?還有可憐的爸爸媽媽,他們養育了自己,自己知道得孝順他們,孝順孝順,要盡孝就必須要順從嗎?那盡孝豈不是要自己奉獻出愛情與幸福?這樣做是父母們最本初的心願嗎?如果自己不答應,那石根還會象以前那樣地關照自己的家嗎?如果他不能一如從前,那自己還能在小城幹下去嗎?她不敢想象下去,無論如何也不敢想那是怎樣的結局,因為這一切都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自己不答應,父母會怎麼樣,他們的孱弱的身體能否承受得了這一個“不”字?如果是這樣,自己豈不就成了梁山泊,一想到這淒美的愛情故事,她心裏不由地冒出一股寒氣,在額頭上滴滴冒出。因為祝英台是化了蝶之後才成就了她愛情,難道自己飛翔的夢想也要曆經“化蝶”嗎?一想到蝶,她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大北山古長城上的那一幕,紙蝶在山風中上下紛飛,然而最終還是落入草叢,因為它們終究沒有化成蝴蝶!一想到這她有了一種隔世般的滄涼與恐懼,聊以自慰的是自己的“梁山泊”還是一道飄忽影子,但他確不是石根的根子。思緒如潮,想到了那位老師,想到了同學,想到了剪辮子的鬧劇,想到了大姨的笑話……那一夜,情感與理智像條鞭子在拷問著她的靈魂。
我對她這樣說:那是一個不眠的春夜,一個個巨大的問號,彙成一片情感的汪洋,你成了汪洋中的一葉扁舟,在心緒起伏的波浪裏無助地掙紮。俗話說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生活使你太早地成熟了,所以你才想得那麼多,活得那麼累,直到你身心疲憊……在那樣的春夜裏,你是無論如何也彈奏不出《綠島小夜曲》那夢幻般的旋律的,倒有《何日君再來》的淒美與滄涼。
那一夜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她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窗紙在外麵雪光的映照下,白亮得非常早,她一睜眼,還以為是睡過了頭。她一激靈就坐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推著媽媽說:“媽,我還得趁早趕回去。你昨天跟我說的事兒,回去我再想想……”炕梢的爸爸應了聲:“不吃早飯嗎?”“不了,我得去趕早班車,你們……要好好照看自己。”媽媽這時坐起身來,還沒說什麼,她已開門出了屋子。她一開前門,天呐,下雪了,她沒有出聲,隻是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出去。四下裏一片潔白,遠處還飄浮著茫茫霧氣,讓人難辨東西,門前的大柳樹上,倒掛著串串晶瑩。如果心情好,她也許會放棄一天的買賣,好好欣賞一下這難得一見的霧淞美景呀,可是她此時此刻沒有這個雅興,倒是沉得腳下這一層薄薄的雪正散發著一層涼氣,絲絲地透過鞋底,順著腳跟往上爬……
後來她跟我說,那一夜她想得夠多的了,隻是她漏想了那天在門前碰到的那幾個老頭。我說你還漏想了那天夜裏飄飄落下的春雪,你在想飛,而它們已經飛過。你還沒有想過那天夜裏零落了的杏花,還沒有想到那雪花下的蒲公英……
十六、楊樹的風采
時間是天國郊野的一條河,一頭連著母親的胸懷,一頭流向了天國,人是在河流中嬉耍的孩子,不管你如何遊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最終都會被它裹挾前行。春寒並沒有阻住春天的腳步,杏花的雕零也不會以阻止杏樹對秋天的渴望。
蒲公英返回小城的日子是煩躁的,盡管馬路旁的柳樹已綠意蔥蘢,但絲毫也不能衝淡她心底的灰暗。錄音機裏鄧麗君的歌聲裏,越來越充滿了憂鬱與無奈。她先是收了一張百元假幣,後是多找了客人錢,還有一天丟了一件衣服,這一切都使得她更加心慌意亂。一天下午,客人們都有走了,她一個人身心疲憊地坐在了小方凳上,一定神,原來自己竟然正坐在了試衣鏡前。她每天都要照鏡子,可是今天她在這樣一個特定情境下看到自己,還是第一次。店裏的光線很柔和,鏡子裏的她異常地恬靜,頭發從頭頂如流瀑般滑下,然後從白晰的兩頰邊垂至胸前,與耦荷色的開領衫相互映襯,線條流暢,意韻淡雅。自己完全遺傳了母親的眉眼,眉毛有些粗重,但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顯得非常有靈氣,使得一張臉很靈動。看著看著,心裏不盡湧起一股羞赧,一抹緋紅染上了兩頰,嘴角綻出一線笑意,她不禁想起了蒙娜利莎那經典迷人的神情,一想到這,“臭美”二字不禁脫口而出,臉更紅了。於是她站起身來,可是在站起身來的一刹那,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自己細高挑的身段,玲瓏的曲線,然後美美地出去買自己最愛吃的麵條。她一邊吃著麵條,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蒲公英畢竟是蒲公英,當她把最後一口麵條咽下去的時候,她心裏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幾天後的一天中午,石根來小城跑業務來探看她,她破例鎖上店門請他到一家飯館吃飯。她選了一個靠窗子的座位坐好,就伸手拿過服務員準備好的茶壺,一邊給兩人倒茶水,一邊說:“姨兄,你點你最愛吃的,今天我請你。”石根嘿嘿一笑:“你說啥呢,怎麼能讓你掏錢,我請你。”蒲公英抿嘴一笑,沒有和他爭,倒好了茶水後,就坐下來把頭扭向了窗外。兩個人這樣麵對麵地坐在一起這還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尷尬有些拘束。石根端起水杯,以一個男人的目光從嫋嫋升騰的熱氣中打量著蒲公英,想著剛才她倒水的動作,有些心旌搖蕩。“姨兄你為什麼這麼賣力幫我們家?”說話時她依然望著窗外。石根喝了一口茶水,鎮定了一下說:“你怎麼問這個?這還用說嗎,我們是親戚呀,再說了,我有這個能力,要不然的話,想幫也幫不了。”這時蒲公英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石根說:“沒有別的原因嗎?那你幫到什麼時候?”這讓石根哪經受得住,臉騰地就紅了,不由地低下了頭說:“親戚幫親戚還要什麼原因,一直……幫到我小姨弟成人為止……”他一邊回答著,一邊心裏犯了尋思,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事兒來?他話音還沒落,蒲公英就問他:“你這麼做,要我怎麼報答你?”這時石根突然抬起頭來,兩眼紅紅地大膽地盯著蒲公英:“姨妹你是怎麼了,你怎麼能這麼看我?我幫你們是圖你報答?……”他好像不認識她似的看著她,滿臉通紅,也許是喝了熱茶的原因吧,額頭冒出了一層細汗。這時蒲公英又把頭扭向窗外,幽幽地說:“你年齡也不小了,條件又這麼好,為什麼不搞對象?”石根有點語塞,頓了一下反問她:“你呢,你為什麼不搞?”蒲公英心裏一愣,她沒有想到這個外表看似木頭一樣的家夥會反過來問她。是呀,自己為什麼也沒搞?嫁出去的閨女是潑出去的水,家裏這個現狀,她能把自己這麼早潑出去嗎!她停了一會說:“我家裏的情況你也清楚,正缺人手,可你們家跟我們家不一樣,正需要個人進門……”石根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前些日子,我姨到我家托媒來撮合我們倆人的事,可是……可是你在我心裏就是我的姨兄,是我可以依靠的哥哥……”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輕,這時她轉過臉來,兩眼滿是淚水,“可我的父母又是那麼地喜歡你……我姨也一樣的喜歡我……”說完就把頭埋進了雙手。石根看見她哭了,心裏真的很痛,捫心自己問,自己是多麼喜歡她呀,剛才她給他倒水的動作是他多想看到的呀,可她的話語分明表白了她的心意。他心裏有些涼,心底那一絲絲的自卑感突然間填滿了他的腦子,她是那麼漂亮,自己怎麼能配得上她?!自己條件不錯,可金錢的厚度是根本墊不高自己在她心裏的高度的。“姨妹,你別為難,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不過你放心,隻要我在你心裏依然是你的姨兄,是你可以依靠的哥哥就足夠了,這比啥都重要。”是的,足夠了。喜歡她,愛戀她,就絕不能讓她為難,讓她受委曲……那天蒲公英第一次喝了點酒,嗆得她直咳嗽,咳得直流淚,她嚐到了生活中的另一種味道。
石根是紮根浣花溪畔的一顆樸實的楊樹,注定開不出國色天香,結不出累累的果實,但他能獨自撐起一片藍天,能夠遮風擋雨的楊樹,能讓所有的花樹黯然失色。他的骨髓裏湧動著樸實厚道,他讓我們深刻地認識到:一顆樹的風采絕不僅僅在於繁花碩果!
十七、春夢無痕
從蒲公英那裏出來,石根心裏很亂,幹什麼都沒了心情,於是就提前回了家。太陽西斜時就到了村口,他讓司機把車開走了,要一個人走走。
不遠處就是當年蒲公英一個人上山的小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沿著記憶中的印跡,攀上大北山。早春的大北山,山風習習,草木剛剛綻出些許綠意,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可在石根心裏卻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當年他一路隨來,隻是擔心她想不開,會幹出什麼傻事來。他站在當年他站立的地方,用目光細細打量這裏的一切,當年的一切又一一浮現在眼前,想著蒲公英躺在斑駁的樹陰下的無奈與無助,一絲痛楚又襲上心頭。想那高高懸掛枝頭的書包,其實是一種生活的墓碑,那漫天飛舞的紙蝶,就是一種祭祀的儀式。他想著走著來到她躺下的那塊山石上坐了下來,抬頭向上一看,稀疏的枝椏分割著碧藍的天空,那裏正有幾朵白雲在飄浮,目光下移,他正看到當年蒲公英所看到的一幕,隻是他心裏不知道罷了:那條古長城象巨龍般騰挪在起伏的山嶺間,時隱時現不見頭尾,一種欲騰空而飛的衝動從心底湧出。他撮口一聲長嘯,聲音隨風遠去,掠起了幾隻山鳥。聲音茫遠時,思緒就飄進了當年送蒲公英進貨時的情景裏:“姨兄,你剜過蒲公英吃嗎?”“小時候吃過,不過沒我家的楊芽子好吃,現在早都不知道啥味了。”說完又是一陣沉寂,她又接著說:“我最喜歡看那秋天裏蒲公英漫天飛舞的情景,自由自在地飛……”她話還沒說完,石根哧地一笑就截了過去:“哪兒都瞎飄,那有啥好看的……”一想到這裏,他不由地罵了自己一聲——傻冒,他當然不知道這話當年也在蒲公英心裏說過。同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這裏是她舊夢破滅的地方,也是她新夢騰起的地方。說到了夢想,他捫心自問,自己有夢想嗎。大概也許有吧,直到上午,在他心裏就是喜歡她,夢想將來能和她永遠在一起,現在想來,這關乎感情的夢想,隻關乎自己,或者根本就是一種幻想而矣。抬頭遠眺,那裏落日熔金,沉沉暮靄之上是布滿金色晚霞的天空。他看那絢爛的晚霞,發出一聲幽歎,自己的夢幻就是那天邊的晚霞,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住它遠逝的腳步的,現在能做的是看在眼裏,放入心中!回家時走在浣花溪畔,他俯下身來,揪了幾顆鮮嫩的蒲公英,在清徹的河水裏涮了涮就放進了嘴裏,齒頰間頓時彌漫一種略帶絲絲苦澀的清爽,不過他依然固執地認為,絕對沒有他家的楊芽子好吃……
晚上躺在炕上,也許是炕太熱的緣故罷,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心裏還在糾纏著一個個問題:自己是喜歡她還是愛她;如果是喜歡,那能否變成愛;自己有沒有試圖努力過,那麼,那麼自己對她家的幫助就真的是有所圖嗎;一想到這兒,一股涼氣就會從心裏冒出……他連一個問題也說不清,隻是有一個答案可以詮釋這所有問題的意義,那就是她不愛自己!如果自己努力去追求,兩家大人都會支持自己,那自己的夢幻完全可以變為現實,蒲公英能否會轉變他說不準,可是自己的心裏會永無安靜之時,因為這種愛情裏有欲謀的成份,有迫使意味,這一切的一切都會成為影子,籠照他陽光下的一生。
石根是個男子漢,他是理智的,他完全能看清自己。自己就是門前的那顆大楊樹,注定要守候蔭蔽下的門庭,而蒲公英是個女孩子,早晚是潑出去的水,她完全可以成為蒲公英,飛向自己有夢的遠方。
暗夜是一枚厚重的蠶繭,石根是其中的蠶,他用理智在咬破禁錮,身心疲憊。直到夜空的明月無力地滑下樹梢,星星眨倦了眼睛,才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中做了個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大黃牛,白天勞作中撞破了膝蓋,獨自一個在漫漫的春夜裏,一邊反芻著日子,一邊舔拭著傷口……
這一夜,他的母親卻睡得格外地香,同樣安睡的還有大楊樹上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