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鄉迷情 第六十四節迷失的蒲公英(2)(2 / 3)

十二、小城故事

小城很小,一列火車在那裏連懶腰都伸不開,可在這個古長城腳下的小縣內,可是人們心裏的大都市呢。小城內隻有一條大街縱貫東西,路的兩旁是一色的垂柳,兩層樓的百貨大樓,是它唯一的標誌性建築。85年早春,蒲公英家門前的鐵絲柳剛剛綻出一抹鵝黃,她的“君再來”服裝店就在一陣鞭炮中開張了。那時的小城正流行著鄧麗君的歌聲,那是一種從未聽過的娓娓如訴的輕柔女聲,它忽遠忽近,忽高忽低,一波又一波的衝擊糾纏著尚蒙有一層古樸中透著些許蒙昧色彩的小城。象早春的絲雨彌漫在小城的角角落落,渲染成了一種情調,讓人欲罷不能,蒲公英幾乎每晚都沉浸在鄧麗君美妙的聲音裏。她的店名就是從她最喜愛的那首《何日君再來》構想出來的。此外還有那《小城故事》,還有她在我們聊天時選用的《綠島小夜曲》,也許是有些宿命吧,《何日君再來》淒美的旋律中濃縮著鄧麗君命運,是她生命的微雕,蒲公英的命運中也有著太多悲劇性的音符。《小城故事》中那古樸甜美的情韻,讓人心顫,讓人癡迷,讓蒲公英再也走不出來。《綠島小夜曲》中那永遠的不可救藥的溫柔,擁有蘭花一樣的氣質,搖曳著水仙一般的姿態,透著古典的意境,是一種靈魂深處的氣質,讓蒲公英的那個時代與生活永遠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幻想……

蒲公英的生意象石根所意願一樣的好,一樣的紅火。一天下來,吃了上頓顧不了下頓,忙得腰膝酸軟,可她的心裏充實且快樂,但一到晚上,空蕩蕩的小店裏就格外的寂寥,一種孤獨與寂寞象濃濃的夜色一樣籠著她。她就一個抱著媽媽給她繡的鴛鴦戲水的枕頭,靜靜地聽鄧麗君的歌,歌聲中她象蒲公英一般地飛到家裏,飛到浣花溪畔,飛到大背山古長城上,恍惚又看到那紛紛飄落在草叢裏的紙蝴蝶,那懸掛在枝頭的書包,想到那老師和同學……

最讓她頭痛的是進貨,總都選在黑夜出行。她的小店與車站有好一段路,兩旁柳樹在昏黃的路燈下,會投下許許多多的黑暗,她總覺得那裏有許許多多黑色的詭譎的眼睛,還總覺得有輕輕的腳步聲忽緊忽慢地跟著自己,心裏毛愣愣的,第次都會出一身白毛汗。在那個時候,她總會想到第一次進貨時石根送她的情景,一想到這就會不由地發出幽幽地一聲長歎,那歎息會隨著夜裏的風飄散許久,同時一股莫名的情緒便潛滋暗長起來。

她在小城裏所演繹的故事是精彩的,也是無奈的。隨著生活的好轉,她給爸爸買最好的藥,令她高興的是,她爸爸真地象她所希望那樣能下地了,漸漸地能幹一點活了。可上帝並未因為她的精明與孝順而厚待她,她的媽媽身體卻漸漸地讓她憂心忡忡起來。來看她的石根告訴她,她媽媽春天暈過去好幾次,還不住地嘔吐,村裏的醫生說她血壓高,蒲公英幾次勸她來縣裏醫院查查,她總是不肯。但更讓她憂慮的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她的小店裏便有了許多時常光顧的小青年,他們常來她的小店,一來就是好久,說笑肆無忌憚,也不買東西,蒲公英漸漸地從他們的神情裏讀出了大不安,隻要一想到這些,她會徹夜難眠,這時就會渴望有一副堅實的肩膀讓她靠一靠,甚至低低地哭泣一番。她漸漸地明白了,蒲公英飄飛的遠方,不一定都是天堂……

她講到這時我就對她說:“石根是你最好的人選了!”可她馬上回複說:“別人都這麼說,可是,可是他在我心裏就是我姨兄,我們是兄妹一樣的情意,一點那個感覺都沒有……”我無奈地回複她說:“那,這就是上帝的意思了,我理解你的感覺,也認同感覺……”她那天晚上沒有再回複,隻是靜靜地放起了原汁原味的《綠島小夜曲》,我的心亦隨著夢幻般柔美的旋律,飄向了茫遠……

十三、月夜搖情

小城的早春的月光本是清冷的,被昏黃的路燈照成了桔黃,使得小城在倦怠中透著一股溫情。遠處廠房車間裏機器的轟鳴,時而飛馳的汽車,讓小城在這春夜裏騷動著,孕育著,滋長著。蒲公英小店裏的床正對著北窗,那裏透不進如水的月光,但星光恰如調皮的眼睛在那裏眨呀眨的,一點睡意也沒有。這樣的夜晚,蒲公英的感情會在《綠島小夜曲》的旋律中,攀緣著星光躍出窗子,如夢似幻地飛向憧憬的田野,那裏正有一條河在初春的河床上,不可遏止地洶湧澎湃著。一樣的月光灑在浣花溪畔,那裏正有兩位母親和她一樣的無眠……

月光透過窗紙,屋內一片溫馨。蒲公英的母親坐起身,朦朧中把小兒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大腿輕輕放進他自己的被子,她知道他正做著大手大腳的夢呐。她瞅了一眼炕頭的二閨女,正咂吧著小嘴,淌著口水,呼吸如蘭。扭頭看一眼炕梢的丈夫,正背對著自己睡得正香,在自己和丈夫之間,是兩人夜裏要吃的藥。她又躺下身來,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兒,此時此刻她在做什麼呢?一想她來,做母親的心裏滿是歉疚……可這都是她的命呀,好在現在有了轉機,心裏多少有些寬慰。但她一個女孩子家在外打拚多有不便,再說畢竟不小了,俗話說得好:女大不中留呀。在她的心裏,石根就是她的準女婿,這是天作之合。這幾年來,石根對蒲公英,對這個家,真是沒的說,這婚事隻是個早晚的事兒,是個儀式,隻是……隻是人家不提,自己不能上趕著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人家吧。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地暗想自己的那個妹子,是不是心裏有著她自己的小算盤呀。想著想著,她的腦袋就有點發漲,有點暈,於是月夜就在她的心裏轉悠起來了。

也是這個月夜,石根娘正一個人在炕上反反複複地烙著燒餅。窗根下的大黃狗一點動靜也沒有,隻是不知是誰家的貓正在東廂房的頂上咪咪地叫著春,那聲聲叫喚像一隻隻小手正抓她的心。這幾天石材廠趕活,石根爸吃住在廠子裏,石根呢,正跑業務,十天有八天不著家,家裏空蕩蕩的,要是有個伴該多好呀。一想到他們爺倆,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老的一天到晚就是石頭石頭,小的一天到晚看不到人影。近來家裏提媒的都快把門坎踩平了,可老的呶呶唧唧,不說出個子醜寅卯,小的一問就閃爍其辭。一想到這,她心裏就暗罵,像他媽爺倆,不用怕差了人家。但是知子莫惹母,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他心裏在惦念著他的姨妹唄。她一想到那外甥女,心裏就有一種母女般的情感。那閨女長得水靈,誰見著誰都喜歡,再說兒子往她家裏跑,上人家小店裏去探望,還不都是那個意思,隻是他嘴裏不說罷了,但心裏肯定是啞吧吃餃子----心裏有數。想著想著,她有點著急有點擔心了,人家閨女一天天地大了,心也會一天天地長大,再說讓一個大閨女一個人在外闖蕩總不是個事呀。她又一想,外甥女會不會看不上自己的兒子呀,她長得那麼漂亮,自己兒子長得不怎麼出眾,要命的是個頭比她矮了一點,也就是一點點……可這有什麼呀,個矮走路穩當,做衣服還省布呢,一想到這兒,她底氣一足,一激靈就坐起了身,要下地去姐姐家馬上說個亮堂話,可她一看窗外,嘴裏哧地笑出聲來:神精病。窗外的大黃狗還在傻睡,隻是那叫春的貓不知道跑哪野去了……

第二天一早,門前大楊樹上的喜鵲剛一叫,石根娘就起了身,翻箱倒櫃地找衣服,要給自己好好打扮打扮,這畢竟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早飯剛一過,她就到了蒲公英家,從姐夫的病說到姐姐的身板,從石材廠說到蒲公英的買賣,從楊樹芽子說到柳條筐,直說得她舌根子見汗,最後終於繞到了孩子們的身上。她說:“我說姐呀,閨女也不小了,你打算給她說個啥樣的人家?”蒲公英的母親歎了口氣:“啥樣的人家?我還能挑人家?人家不挑我們就不錯了……”石根的母親在一旁瞅著她好久,眨巴著雙眼默默無語,蒲公英母親見沒了回音,就抬起頭看了看,正看到對方在直直地看著自己,就笑著說:“你發啥愣呢?”石根母親幽幽地說:“孩子長得和你年輕時一樣的漂亮,一樣的水靈,我打心眼裏稀罕,就給我當兒媳婦吧。”說著時眼裏充滿了期待與渴望。蒲公英母親用雙手撮了一下臉頰,心裏瞬間閃過一絲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頓時一股甜蜜湧出,於是微眯著雙眼說:“隻要你們不嫌棄,我們還有啥說的……”石根母親頓時滿心歡喜:“那咱姐倆可就說好了,過兩天我就托個媒,把這事定下來,我們也就省了心了。”蒲公英母親又有些擔心地說:“還得跟孩子們商量商量吧?”石根母親一拍大腿:“還商量個啥嘛,我看他們倆呀,心裏對這事早有了小九九了。”

石根母親回來的路上,覺得心裏格外地敞亮,步子邁得格外高遠。隻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心裏是有小九九了”,但卻不是她所想的,也不是她所想到的,這事不是要商量,而是要好好商量商量……

故事講聽到這,我不由地又一次用心頃聽這首夢一樣的曲子,回味曲中那夢一般的憧憬,那淡淡的憂傷: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裏搖呀搖情郎喲你也在我的心坎裏飄呀飄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你的窗簾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

十四、春寒料峭

蒲公英的春天是從心裏潛滋暗長的,她故鄉的春天是從大北山裏流出來的。她說她家瓦房後坡上的雪還沒有化淨,大北山裏的春天就開始朝外流了,溪水朝下一流,順勢把春天帶到了浣花溪,帶給了兩岸的村莊。最先知道的是心急的布穀鳥,從村莊的上方打幾個旋,亮起務實的嗓門,把春天送進還帶著冬天寒氣的耳朵:阿公阿婆,耕地插禾。杏花聽到了,一夜之間就花開滿枝了,浣花溪的春天忽閃一下就花枝招展了……

石根家大楊樹上的喜鵲睡意正濃,他的父母也還在春困中酣眠,但他早已醒來,因為他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鼻孔中嗅到了杏花的絲絲芬芳。在朦朧的晨光裏,他眨著雙眼,想著廠子裏的業務,盤算著蒲公英家和自己家的春耕農事。

第二天下午,他讓人把車子開到小王的村頭,自己一個人夾個小包走了進去。蒲公英家門前的鐵絲柳已串起了串串金黃,在午後斜陽的光輝裏,隨風飄拂,別有一番風致。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篩下一地斑駁的影子,那裏正有三五個老頭叭嗒著喇叭筒子,嫋嫋青煙從他們稀疏的白發間繚繞、升騰、彌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看到石根迎麵走來,其中一個腦門賊亮的老頭就壓低著聲音嘀咕:“瞅,人家的姑爺子又來了,地裏的活兒又有著落了……”語氣裏沙啞中透著羨慕。石根裝作沒聽到,向他們點頭致意,就走進了小院,可那話語卻象下徹的陽光一樣浸入了他的心裏,幾分尷尬透著絲絲甜蜜。一袋煙的工夫,石根在蒲公英父母的陪送下走了出來,那幾個老頭看他漸行漸遠,其中一個捋著花白的山羊胡子,扯著脖子對蒲公英的父母說:“這是大丫頭的對象吧,真是比兒子還得濟呀。”另一個把煙袋鍋子往鞋底上磕了磕:“是呀,你們真有福氣,那小夥子精明得很,打著燈籠都難找呀。”她父母趕緊說:“啥對象呀,人家是我們大外甥……”旁邊的撓了兩下光亮的頭皮,用眼角瞄著他們兩口子:“別瞞了,這還不是早晚的事嘛,到時候辦事,別忘了讓我們給你湊湊熱鬧……”這一切都被石根聽在耳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心裏咂摸著:外甥、對象,對象、外甥……

蒲公英是在石根走後不久回到家裏的,柳樹下的那幾位老人還沒有散去。她知道每年春草發芽時節,正是父母愛犯老病的時節。她看到那三叔二大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之後都笑眯眯地看著她,就是不說一句話,她隻好衝他們一笑:“都在這呆著呢,上屋裏坐會去吧。”他們相視嘿嘿一笑之後還是一樣的神情,就是不說一句話。她隻好自己進了小院,可心裏不禁產生了狐疑,莫名起他們的莫名。

到了屋裏,她父母正在屋裏說著話,見自己的女兒回來了,相視一笑,也不說一句話。她如墜五裏雲霧,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媽媽,就急忙問:“媽,今天沒什麼事吧,你們和門口的幾個老頭一個樣子,都怎麼了,隻瞅著人家笑,不說一句話?”她媽媽看了看她爸爸,她爸爸點了點頭就起身出了屋,她媽媽站起身來拉著閨女的手,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著她。那目光裏滿是慈愛與欣賞,直看得蒲公英麵染羞澀,心裏發毛。可是她一抬頭時卻不由得心裏一驚,因為母親看她的雙眼裏蓄滿了淚水。“媽,你這是怎麼了?”她媽媽幽幽地,輕輕地對她說:“閨女呀,你長大了……可也苦了你了!”語氣裏充滿了歉疚與憐愛,心裏默默地告訴自己:決不能再讓自己的閨女受委曲了。說著放開了她的雙手,把頭扭向了窗外,單薄的身子有絲抖動。蒲公英伸出雙手,把母親扳過身來,看著她媽媽的眼睛,這是一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她好像很久沒有看這雙眼睛了,幾乎完全忘記了它過去的影子。她心裏有些痛:“媽,到底出啥事了?”她媽媽用衣角擦了擦雙眼:“沒什麼,前幾天你姨托媒來提親了,你看這事……我看呐……石根那孩子不錯……”蒲公英心裏一驚,盡管她知道這事是遲早要發生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來。“人家石根這幾年對咱家的關照,還不是為了你,我們總得報答一下人家吧……”母親說出的話語入情入理,語氣很細很柔,她聽在耳中可字字都重逾千鈞,個個都砸在她的心上。“媽,你讓我好好想想再說吧……”

那一夜杏花開得正緊,但注定是個不眠之夜。屋內是一顆不平靜的心,屋外是一個不平靜的夜。人們可以象梳理自己頭發一樣打理自己的田園,但無法預知和改變天地的呼吸,哪怕是極短暫極細微的。一陣西北風越過大北山上的古長城,把一張薄薄的雪被,蓋在了浣花溪兩岸。杏花在生命的花季,揚起了白幡,片片零落枝頭,跌落塵埃。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倒春寒,凍杏花,它向人們昭示:今年浣花溪兩岸,不會收獲一顆杏兒,那怕是一顆青澀的。那時節,浣花溪兩岸的蒲公英剛剛探出地麵,在那天夜裏從心裏往外散著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