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鄉迷情 第六十四節迷失的蒲公英(2)
九、錦瑟年華
蒲公英在訴說石根的故事時,內心是歉疚的,因為他把他最聖潔的情感寄予在她身上,而她卻把自己的情感寄托給了遠方;我傾聽石根的故事時,內心是悲憫的,因為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石根出生在一個冬日的下午,那天他的爸爸正和生產隊的人在北山坡大石根下刨地邊。當家裏來人告訴他他的媳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時,高興得他把手裏的大鎬高高舉起,然後衝著山石就刨了下去。鐵鎬在空中劃了個剛猛的孤線落下,山石上便怒放出一朵金燦燦的花朵。之後他把鎬頭往肩上一扛,腳下生風,向家裏跑去,嘴裏念叨著:“嘿,我有大兒子了。”就在跨進家門的刹那,腦門一亮,愣是平空給還沒見麵的兒子蹦出一個硬邦邦的名字來——石根。叫著響亮,命象石頭一樣結實,好養活……
石根真象他爸爸想的那樣結實。從小嘴壯,給什麼就吃什麼,長得虎頭虎腦,大人一逗就扯開了嗓門嘎嘎地笑,底氣十足。隻是他說話晚,晚他一個多月的蒲公英都懵話了,可他仍就隻會一個勁地大笑。這可讓她媽媽著了急,可他的爸爸卻總是嘿嘿地笑著寬慰她說:“那著啥急,老人古語說,貴人語話遲,我兒子長大了可是個貴人呢。”
浣花溪象乳汁一樣養育著兩岸的村莊,甘醇的河水十分地養人。大夏天,女孩子用它來洗頭,一個比一個水靈,男孩子幹脆光屁股跳進去洗個天翻地覆,一個賽一個地壯實。蒲公英說她小時候長著一頭好頭發,她媽媽給她紮了兩根大辮子,直拖到後腰眼,直到上了初中還舍不得剪。有一次石根母子倆到她家串親,她和石根玩急了,她得理不讓人,對石根又扣又撓,把石根氣急了,一手抓她一根辮子,用力往後拽,差一點沒把她疼死,哇哇哭叫。石根媽媽趕緊跑過來把她抱了起來,嘴裏不住地哄她:“噢!寶貝,別哭了,看大姨怎麼收拾你哥哥……”說著話就脫下石根的小褲子,伸手就給石根屁蛋上兩個脆響,兩個鮮紅的手印赫然入目。蒲公英媽媽這下可急了,一步跨過來抱起了他:“瞅你這個人,狠羅卜根,真下得了手……”兩個女人的心裏都疼了起來。可石根卻撒起野來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鬧著非得回家不可,結果娘倆一口飯也沒吃,餓著肚子打道回府了。回來的路上,他娘一邊哄他一邊告訴他說:“小妹妹那倆辮子是留看的,不能用手拽……”也許是那倆巴掌的緣故吧,從那時起,蒲公英那兩根大辮子總是在他眼前晃,可媽媽的話也象粒種子一樣種進了他的心裏。
蒲公英上初中那年,兩根大辮子更黑更粗,一走起路來,那辮子便隨著身形有節奏地左右搖擺,很是引人。瞧人家那頭發長得,沒治了。可是一到新學校,麻煩來了,陌生的師生都用異樣的目光看她,有驚奇,有羨慕,有欣賞,也有非議。那時的石根隻是遠遠地望著她,屁股上那絲麻痛便油然而生。蒲公英的心裏又是羞澀又有些得意,可上體育課時,卻也著實給她帶來許多不便。有一天課間,蒲公英的同班女同學和她嬉鬧,拉扯著她的辮子大聲說笑:“瞧呀,她的馬尾巴多長……”旁邊有好多男同學趁機哄笑不止,這一幕恰巧被石根看到了,他一步跨過去大聲說:“辮子是留著看的,不能用手拽……”他話還沒說完,那女同學就嚇得跑進了教室,可那幫男生可就有了話引子了:“她是你媳婦呀,你相著她……”他氣得把拳頭高高舉起:“滾邊去,遠遠地,小心揍扁你……”嚇得那邦家夥撒鴨子跑了,蒲公英可是又急又羞,大聲吼他:“我的事你幹嘛管,真是的……”氣得滿臉通紅,說完就氣鼓鼓地走回了教室,兩根辮子在她身後亂搖了一通。石根呢,自討沒趣,愣了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那場風波之後,蒲公英讓母親給她剪去了大辮子。她說她那是一氣之下發了昏,事後沒把她悔死,半年多的時間她總覺得腦後生風。石根呢,那事給他留下了個話把子,他們班的同學一見蒲公英過來就取笑他:“嘿,瞧,誰來了?”從那以後,他就再也不敢和蒲公英朝麵了,覺得是他的緣故才使她剪去了辮子,然而,同學們取笑的那句話卻時常在心裏泛起,隨時光的流逝象菟絲一樣,沿著歲月的額頭,爬進了他的心裏……他有時就想,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就讓她把辮子重新留起來,留給人家看!
蒲公英對我說:“你說他傻裏傻氣的,那事在我心裏,早就成了過眼煙雲了,可他呢,塊頭一勁長,怎麼不長心眼呢……他那名字可沒叫差,實在得成了石頭了。”我無語良久,給她點開了《紅豆紅》音樂背景,可是我的心卻在低泣:一朵花的盛開,不一定是為伊人飄香,盡管你愛你所愛,盡管你無怨無悔……於是想起了李商隱的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絲一柱思華年……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十、根的情意
蒲公英家大門口西邊有一棵巨大的柳樹,樹幹挺拔,有三房多高,枝條略呈波浪形,狀如彎曲的鐵絲,村裏人都叫它是鐵絲柳,浣花溪兩岸遠近十裏八村獨此一棵。立秋過後,她爸爸爬上去,砍下細長的枝條,擼去青皮後通體雪白,是編筐的上品,編成的美觀又實用,那年代上集串親用它盛東西是再體麵不過了。有一年石根娘倆來走親,他爸正在編筐,她從邊上看著眼熱,蒲公英爸爸看她喜歡,就送給了她一個。蒲公英說她也走過了許多地方,可都沒見過這種柳樹。
石根家大門口東邊有一棵高大的楊樹,樹幹在兩房多高處分成雙丫,狀如傘蓋,葉成橢圓,人們稱它為小葉楊。枝葉間的喜鵲窩多年堆積,有鍋台般大小。每天喜鵲一叫,石根爸爸就起身去幹活,他娘也跟著起來做早飯。每年蒲公英家的鐵絲柳綠意婆娑時節,石根家的小葉楊便長出了銅錢大小的葉子,再過三四天,他爸爸便架上梯子爬上去,砍下新生的枝條,擼下鮮嫩的葉子做楊芽子吃。那葉子用開水一焯,涼水一拔,象豆腐皮一樣薄一樣軟,擠幹水分用芝麻鹽一拌,就是飯桌上最爽口的涼菜了。每當這個時候,三嬸子二大娘都來湊熱鬧,圖個口福。有一年蒲公英娘倆來走親,吃到了這一口,都美得不行,也就在那一年,石根娘每年都要給她們送兩團去嚐個新鮮。
蒲公英輟學後第二年春天,石根娘又讓他給蒲公英家去送楊芽子,順便捎去新給她爸爸討來治腰傷的偏方。早飯後,他騎著自行車吹著口哨,一路飛快。剛到小王莊村口,就迎麵碰到了蒲公英。她正挑著一擔水,前邊的水桶裏放著一把薯秧子,身形佝僂,雙手用力向上托著,一張小嘴因重壓而痛苦得直裂歪,通紅的臉上掛滿了汗水。石根把車子往路邊一放,趕緊迎上去:“姨妹你幹啥活去?”蒲公英趕忙放下擔子,喘著粗氣說:“我去白薯地補補苗,你怎麼來了呢?”石根心有些痛:“我給姨夫送藥方來了……這麼重的活,怎麼不找人幫忙?”蒲公英歎了口氣:“讓人幫不是還得管飯嗎,挺……麻煩的……”石根抬頭望了一眼灰朦朦的天空,就說:“我正好沒什麼事,我來幫你吧。”不等蒲公英說話,就挑起了水桶:“往哪兒走?”蒲公英遲疑了一下,就推起自行車走在前頭,朝她家的白薯地走去。石根正是十七氓牛十八漢的年齡,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兩人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默默地幹活,隻用了小半天,就補完了苗,完事後就把東西交給了蒲公英,就直接回了家,蒲公英沒有說什麼,隻是用一臉的感激與歉疚望著他漸漸遠逝的影子長歎許久……
石根回到家裏一句話也沒說就趴在了炕上,他媽媽一頭霧水,一句話也問不出來。太陽壓山的時候,石根才爬起身,往他爸爸承包的石材廠走去,回來時已是掌燈時分了。爺倆什麼話也不說,他媽媽也不敢問,一夜無話。第二天門前大楊樹上的喜鵲一叫,他爸爸就起了身,打開了他那小箱子,拿出來一千元錢對他娘說:“吃完飯後,你把這錢給石根吧。”石根娘一臉的狐疑,但也沒有問,她知道該她知道的他們會告訴她的。
那天蒲公英剛吃過早飯,石根就來到了她家,他把一千元錢交給了她媽媽:“大姨,我姨妹還小,她幹不了農活,再說,就是幹了了,一年下來還不是糊個嘴的事嗎,小妹和小弟上學還得花錢,我姨夫買藥也得用錢,守著這點地怎麼能行呢?讓我姨妹幹點小買賣吧,輕鬆點,還能掙錢,日子才能過下去……”她媽媽心裏一熱,眼睛就要轉淚,她就勢轉身望向躺在炕梢的丈夫,嘴裏卻說:“這怎麼能行呢?”蒲公英的爸爸半年多沒有出屋,捂得臉白白的,但此時卻掛滿了憂傷,流著淚說:“都是我,對不起孩子呀,咳……”蒲公英在灶台前聽到爸爸的話,淚如斷線珠子一般落下……
蒲公英一直把石根送到浣花溪畔,石根說:“要是我爸不承包石材廠的話,我去年就想自己幹點小買賣了。姨妹,我有個同學,他姐姐在倒騰服裝,趕集賣,挺掙錢的,要是你也想做,我給你聯係一下,讓她帶帶你,幹幹就有門道了。”蒲公英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河岸,蒲公英在劫後的春天裏長得更旺盛了,在微微的春風裏正搖著綠色的夢,她仿佛看到了漫天飛舞的小傘,飛向遙不可知的遠方……
蒲公英講到這裏時,我歎自息了良久,我想到了魯迅《社戲》裏的雙喜、阿發,心裏有些發堵。於是對她說:“石根就是他家的那棵大楊樹,把根深深地紮入地下,在擎起一片藍天的同時,也把你像夢一樣放飛了,卻再也收不回來了……”她沉默了一下,發過來一張,就下了線,我想那一夜她一定無眠……
十一、飛向遠方
蒲公英在和我聊起她的生意經時,那是一套一套的。她說進貨要有眼光,那時她所麵對的是農村人,款式既要新潮又要傳統,顏色既要亮麗又要樸素,每個集她都是賣得最好的。她還說她第一批貨就收回了成本,不到一年她就悄悄地成了萬元戶。那時的她天天追集,很辛苦但很快樂。她給她爸買當時最好的藥,就是因為這樣,就在那一年,她爸爸能下炕了……我說你這一套生意經得益於你的那位語文老師,你想想看,一個人的審美情趣原於他的審美觀,一個人的審美觀原於他對藝術的愛好,你的那位老師影響了你對文學藝術的愛好,你能夠把這些矛盾的美學元素拿捏得如此老練,是不是緣於這些……她想了一會說:“你說的有一定道理……”
白天的勞累使得蒲公英晚上睡得特別的香,但隨著生活的轉機,有時心緒會象浣花溪畔的蒲公英一般在夜裏悄然綻放。她想起爸爸能下炕活動了,想起學校的同學,想起有著潔白牙齒的老師,一想到這,一股緋紅的甜蜜就從心底暗長,悄悄爬上她煥發青春的兩頰。當然也想起敦厚的石根,想起她第一次去進貨時的情景,於是便悄悄地把自己的心事說給星星聽。
石根說她第一次帶這麼多的錢,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第一次和同學的姐姐碰頭,第一次……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在說明天一大早要送她去車站。天光剛放亮時,他們在浣花溪東岸碰麵了,時間還早,他就一個人推著自行車默默地走在前頭,蒲公英靜靜地跟在後麵。一彎明月斜掛西天,時有絲絲的微風拂過,嘩嘩流淌的溪水自顧自地流著,不時地送過陣陣清涼,蒲公英心裏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般的淒美,倒有一點“風瀟瀟兮易水寒”般的悲壯,因為她從此遠去他鄉奔波,要用一副姑娘的肩膀責無旁貸地肩負起家庭的重擔。灑滿晨光的河岸,滿地的蒲公英長得又嫩又綠,正是吃它的黃金時節,她就說:“姨兄,你剜過蒲公英吃嗎?”“小時候吃過,不過沒我家的楊芽子好吃,現在早都不知道啥味了。”說完又是一陣沉寂,她又接著說:“我最喜歡看那秋天裏蒲公英漫天飛舞的情景,自由自在地飛……”她話還沒說完,石根哧地一笑就截了過去:“哪兒都瞎飄,那有啥好看的……”蒲公英一時語塞,就又閉上嘴。每次一想到這兒,蒲公英都要在心裏笑他一聲傻老冒兒……
石根一點都不傻,而且鬼精鬼精的。那位老人在南海邊揮手畫圈的第二年,城鄉百廢大興,他爸爸就承包了石材廠,蒲公英生意順風順水的時候,他們的石材生意也蒸蒸日上。石根在外跑業務,織就了一張產供銷大網,日進鬥金。豐厚的回報讓村人蜂擁而上時,他就和爸爸商量,要搞石材深加工。他爸兩眼一亮,把大手一甩:“兒子,聽你的。”於是他們轉業據石板,搞裝修,不到兩年資產比他爸爸起初那兩年就翻了十幾番,他爸心裏那個美呀!生意上的繁忙並沒有使他忘了蒲公英的家,一到春種秋收時節,他便抽幾個石材廠的人去給幫忙,完事連飯都不吃。他還時時囑咐蒲公英的媽媽說:“大姨,我姨妹常不在家,有啥活兒你就盡管說唄……”每次從她家回來,他眼前總是飄起蒲公英那兩條辮子,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便蕩漾在躁動的心底。
有一次蒲公英家正趕上石根來幫忙,她就說:“姨兄,哪天我把錢還你……”石根臉刷地羞紅了:“說啥傻話呢,我著急用你那倆錢嗎!聽我的,攢倆錢,你就到咱們縣城去開個服裝店,風吹不著,日曬不到,掙大錢,那多好……”蒲公英爸媽在一旁聽著她們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心裏就像喝了蜂蜜一般甜美。
蒲公英媽媽給孩子一把飛翔的小傘,孩子亦有夢想的遠方,但它們隻有乘上風的航船,才能實現飄飛的夢想。一隻鳥不管它飛得多高多遠也終會回家,家是永遠的天堂。但蒲公英不是飛鳥,命中注定要去飛翔,有夢的遠方是家,是天堂。
蒲公英飛去了縣城,真的;但那裏並不是天堂,也是真的。石根就是扶她乘上風船的人,他從來隻知道他要幹什麼,卻從來不問這是為什麼,如根一樣深沉,如根一樣的執著,一切都象浣花溪的流水般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