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城鄉迷情 第六十四節迷失的蒲公英(1)
一、春祭
她開著自己的車跑了二百多裏路,悄悄地繞過生養她的村莊,天放亮時她到了墓地下邊的山腳。其實車還可以往上開一段,但她怕驚擾了安息在半山腰的母親,於是決定步行上山。下了車,她用右手很優雅地掠了一下滑到額前的那縷秀發,抬頭看了一下天空,有一層薄雲籠著,不時地還有雨絲飄落,正如她此時此刻的心情。保養嬌好的膚色,依舊苗條的身段,使你很難相信,她是位年過四十養育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此時遠處已有早起的村民在刨地,近旁有一隻老牛在悠閑的低著頭邊走邊吃著什麼,她看在眼裏,心裏頓生絲絲暖意。她從後車廂裏拿出一隻精美的沉甸甸的紙袋,朝山腰走去,就是眼前的這座山,她不知道爬過了多了次了。山右不遠處是有名的一個隘口——冷口,是古代兵家必爭之地,山脊上就是世界聞名的萬裏長城,由此往東不足三百裏,便是天下第一關;往西漫漫幾千裏,直通玉門關。小時的她經常爬上去,歡快地在長滿雜草的青磚上跑著,喊著,笑著,近處蒼鬆翠柏,遠處重巒疊嶂。遼闊,茫遠,使得她幼小的心靈莫名地顫栗不止,使得她流連忘返,也許就是在那裏,在那時,她的心裏滋長了一雙隱形的翅膀。不過今天她無意它的存在與過去的回味,因為今天是清明節,她是來給母親上墳的。
微喘籲籲中,她來到了她母親的墳前,從紙袋裏掏出一大打冥幣,一個不鏽鋼飯盒。她慢慢地打開的飯盒,裏麵是兩個金燦燦的柿子。她把兩個柿子放好,點著了冥幣,嘴裏叨咕說:“給你送錢來了,兩個你最愛吃的柿子。”其實她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但她不願也不想說出,那柿子是她去年入秋就備下的,昨晚她小心翼翼地揉捏了整整一個晚上,那紙錢裏還悄悄地夾了兩張大鈔,兩張美元。火很旺,直上半空,紙灰紛飛如蝶,人們說這是主人高興的征兆,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她心裏,母親是她氣死的!母親是不會原諒她的,她也不會原諒自己,因為自己也不願跟她解釋,也根本無法解釋。一會,墳前就形成了一堆灰白的紙灰,裏麵有愛有恨,也有悔有疚。突地有幾絲雨星飄進她白晰的脖頸,好似涼絲絲的淒楚的淚,她一激靈,一個轉身,身後什麼人也沒有,眼前隻有幾根蒲公英的枯莖在靜默著,她眼前不由地浮起一個畫麵:
秋天的曠野,涼風吹彎了陽光,吹黃了草尖。蒲公英媽媽把孩子們舉上頭頂,每人送一把小傘,看準風的方向,用目光指點他們她心中的天堂。可是就有那麼一個,就在她的目光裏,滑進了她身後的陰影,執著地逆風而行……
二十多年的生活告訴她,她就是那個蒲公英,一個迷失了的蒲公英。今天她祭的不僅僅是她的母親,還有她的青春,她的愛情……
二、網戀
天光已經大亮,遠處已能看到有許許多多的人前來掃墓。她用充滿迷惘而又無奈的目光掃了一下生養她的村莊,就快步向山下走去,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她不願村裏人看到她,她也不想回到老家,盡管那裏有她可愛的小侄子,盡管那裏還有年邁而多病的父親。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她的一舉一動也正被另一雙同樣迷惘而又無奈的眼睛看個一清二楚,直到她的車子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之中……
她就是我神交七年的網友——蒲公英。
2001年6月,不安分的我硬生生地拔出了自己紮了十五年的根,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浮萍,在2003年6月最終漂回了自己闊別了十八年的求學之城。新的校園裏栽了許多合歡樹,那時節的花開得正盛,丈把高蔥綠色的樹冠上,紛紅色、絨嘟嘟的花朵仿佛籠著粉紅色的夢,柔美而又溫馨,浪漫而又婉約。也就是在那裏,我開始接觸網絡,開始癡迷於虛擬的世界。
那是一個月休的日子,偌大的校園裏一片空寂,合歡花在枝頭開得熱熱鬧鬧,但絲毫削減不了我心中的寂寞與無聊。於是習慣地打開電腦,登錄QQ,準備敲擊心中的寂廖。登錄不久,就有個小喇叭閃亮,點擊一看,是個添加好友的信息,一個叫蒲公英的要求加我為好友。我一看“蒲公英”,是個不錯的名字,於是允許並把她也加入好友,並順手發送了一枝玫瑰花。隨後便收到了一個“謝謝”,我們就聊了起來,我邊聊邊查看了一下她信息:天呀,同屬一個市,她的地址與我們老家隻隔一道古長城,一種親近感油然而生;蒲公英,年齡40,正符合心裏交友的潛規則。第一,網名要不俗,它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名片,為自己所起,為自己所專用,它滲透著一個人品性與修養;第二,年齡須在30到50之間,即使是虛假的,也反應出一個人的對成熟的認可,這個階段的人,不奢求浪漫但不拒絕浪漫,放牧自己的情緒但不放縱自己的理智,年近不惑而多有仿徨,寂寞常常困繞責任,孤獨常常造訪靈魂……“你為什麼通過了我的請求?”“喜歡。你呢,為什麼也加了我?”(不是個理由但常常又是最充足的理由)“喜歡。”“算你狠,嗬……”還發過來一個調皮可愛的笑臉。(不是哈……而是嗬……充滿了女人的味道)“你是幹什麼工作的?”“天使。你呢?”“孩子王。”從此天使與孩子王就成了網絡世界裏的摯友,相約在人生漫長的道路上,以朋友的名義結伴而行……
校園裏的合歡花又一次盛開時,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了。她給我們選定了三首音樂場景:《綠島小夜曲》《紅豆紅》《朋友別哭》,在線時傾聽,下線時淺唱;我因了她的眼睛而固定使用了四號字體……
校園裏的合歡花再一次盛開時,我們成了有了牽掛的朋友,她無條件地接受了我視頻要求,使我第一次可以毫無顧忌的正視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我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她,回家路過她的所在時總要告訴她一下,我們從虛擬中觸及了現實了衣角……
校園裏的合歡花開了又謝,謝了雙開,蒲公英因了她的娓娓訴述,漸漸在我的生活中生動起來,我成了她生活裏忠實的聽眾。她也曾不隻一次地問過我,這是不是網戀,我說算是吧,它沒有一個確切的內涵,但我告訴她,這絕不是常人心裏所說的那種網戀,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真誠的貼近與依戀……
三、盈水間
燕山餘脈在這裏橫貫東西如屏,山頂長城如練,時隱時現。蔥蘢的草木遠望如氈,自山頂柔緩地逶迤而下,山泉似乳彙聚成河,自北而南。相傳孟薑女哭長城時哭到這裏哭累了,就捧起山泉喝了幾口,並洗了洗疲倦的臉,於是山泉噴湧而出,順山而下,就形成了這條河,當地人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子——浣花溪。春風一吹,兩岸遍地開滿金燦燦的蒲公英花,秋雨一過,漫天都是蒲公英放飛的小傘。東岸是大東莊,西岸是小王莊,是浣花溪奶大的兩個孩子。蒲公英家就在小王莊,這方水土,使得她有水一樣的靈秀,也有山一樣的性子。
蒲公英的母親與她同村的一個好姐妹同年出嫁,一個嫁進了大張莊,一個嫁進了小王莊。那年秋天那位姐妹生了個男孩,取名石根,第二年的春天,蒲公英來到了這個世界。姐妹倆趕集上店經常碰麵,有時那位姐妹就捧著她粉嘟嘟的臉蛋取笑說:“長大了嫁給我兒子當媳婦中不中呀?”她母親也就會順著往下拉:“中呀,長大了可不許嫌我閨女長得寒磣。”十多年過去了,姐倆個真要把笑話當現實,可蒲公英的心裏那連個笑話都不是……
春天裏,小蒲公英和夥伴們一起,剜一筐一筐的鮮嫩的小蒲公丁,回家醮大醬吃,直吃得小嘴泛綠。筐滿了,就光著小腳丫在花氈似的河岸上瘋跑,撒落一地脆生生的笑聲。秋日裏,她們捋一把蒲公英的籽後在手裏,然後鼓起腮邦子一吹,放飛鋪天蓋地的小傘。她說,那時的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說,你那時呀,是在天堂郊野戲耍的上天的小寶貝,她說我說的有點雅……
浣花溪兩岸的蒲公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小蒲公英出落得越發可人,村裏的人都說她前世準是個仙女。轉眼間就上了初中,學校就在大張莊,那一年石根上初二,當蒲公英上初二時,已經和石根一樣高了。石根漸漸地有了維特式的煩惱,可蒲公英還是個樂天派,心如止水。她和我說,如果當初她理解了石根,生活也許就不會這麼澀了,我說那隻有上帝才會知道……
一個河東,一個河西,身在隻咫,心卻在天涯,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古詩十九首裏的句子: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可那是一種可以期盼的相愛,而對於石根而言,隻是自我的一種沒有結局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四、夢非夢
有一天蒲公英問我:春天的雪花是花嗎?我說,是花,她是春天裏開得最早的花,因無根而飄,飄得太久,飄得太累,飽嚐了漂泊之苦,大地默默地敞開胸懷,她便以整個身心相報……她說,聽你這麼一說,我知道了我的命為什麼浸滿了淚水,因為我是在一個下雪的早上出生的……
蒲公英上初三的時候,石根正好初中畢業,在人生的道路上隻是輕輕的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式,便輕輕地轉身回家,走向了田野。隻是他的心留在了學校,因為那裏有一個心裏認定了的媳婦,隻是他不了解,在蒲公英心裏根本就沒有他的影子。可是,就在那年開學不久,一個平常的偶然巧合,真有了一道影子擠進了她的心裏。
她總是認為,一個人對異性的好感,隻是緣於對方的某一部分,比如眼神,鼻子,嘴唇,牙齒……或者一個笑的姿態,一個曼妙的轉身,一個習慣性的語調……我告訴她,一點不錯,正因為如此,審美的愉悅便從那一點出發,輻散開去,使得對方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連他的缺點都是閃光的……她說,經我這麼一說呀,她懂得了什麼叫“情人眼裏出西施”了。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什麼問起這個問題了。
蒲公英上初三那年,開學不久,語文老師病了,就從高中部臨時調來一位男老師來代課。那位老師二十三四歲,風華正茂,渾身上下充溢著勃勃朝氣,同學們都很喜歡他。他能聲情並茂的朗讀優美的散文,能背大篇大篇的文言文,是他把學生們領進了一個充滿文學氣息的新天地,同學們都服他。蒲公英也喜歡,也佩服,但她還有一個那時對誰都不能說也不想說的原因。她說,從課本上,從評書裏,常讀到聽到對一個人的描寫,用齒白唇紅一詞,她對那位老師的喜歡與佩服是從他的牙開始的。他一說話時,便露出一嘴非常漂亮的牙齒,整齊潔白,令人產生一種莫名的美感與無盡的聯想。她說她真正的語文學習與愛好是從那時開始的,一個少女對未來和愛情的憧憬卻是從他的牙齒開始的,你說是不是有點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