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了身,再一次遙望那學校的方向,然後一個轉身,順著那麵旗幟的方向,踩著滿是泥濘的小路,向大北山走去,走向了不可知的遠方,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這是命?!這是命?!……
七、淚飛蝶落
下麵這段故事,蒲公英斷斷續續地講了好幾次,之後我才知道這是她心中永久的痛,任誰都無法平心靜氣,一氣嗬成……
她沿著記憶的羊腸小路,攀扯著荊棘,一路艱難地向上爬行,汗水從額角流進憂傷的眸子,一陣酸澀從眼底泛起,於是兩行晶瑩的淚水如斷線的珠子滑入了她的嘴角,滲進了雙唇,又鹹又澀又苦。她不擦拭,也想擦拭,一任她流下肚去,直至心裏……
山頂終於被她踩在了腳下。這裏早已沒有了童年那無憂的印跡,但景物依然,草木更加茂盛,古長城因之而忽隱忽現,顯得更加靈動。忽地她身心不由地湧起一陣顫栗,腦海裏又浮現了那天下雨時的一幕:雷電交加,金龍狂舞,大雨傾盆。那金光耀眼的閃電,如同天外一位巨人手持的一柄金蛇劍,搗裂了如漆的天幕,天地為之在痛苦中顫栗,天河為之潰決泛濫……一聲清脆的鳥鳴把她喚回了現實,她眨了眨明亮的雙眸,向近旁的一大塊山石走去。
小時候和爸爸來這,她曾經在這塊山石上睡過覺,做過夢。她坐下來,把書包裏的書本一一地掏出,靜靜地擺放在眼前,語文,數學,地理,曆史……最後掏出來的是一本《唐宋詩詞賞析》。她用目光一一摩挲著它們熟悉的麵孔,眼前浮現出了一張張敬愛的、可愛的麵容,她的嘴角漸漸泛起了一絲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那些麵容也漸行漸遠漸淡漸無。她拿起了那本《唐宋詩詞賞析》,那是她全縣作文競賽獲獎時,老師贈給她的。她輕輕地打開扉頁,上麵有班主任的留言: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下麵是簽名和日期。她微睜雙眼,心從第一畫開始,沿著筆鋒臨摹下去,老師在黑板上板書的背影清晰地浮現出來,他在寫“樓”字下麵那“女”字時,總是寫得有些細長,勻稱苗條,讓人看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她曾下過一番功夫,直到十分的像。看著想著,老師那一言一行、老師那整齊潔白的牙如在近前。
一陣隱隱的痛滾過心頭,她抬頭看了看天,太陽已近中天,恰有鬆樹遮下來一片陰涼。她用手攏了一下滑下額頭的劉海兒,把目光又投向了學校的方向,心中不由地發出一聲浩歎,那是自己夢起之鄉,現在也成了夢碎之地。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夢帶向遠方了,她一想至此,就情不自禁地淚如泉湧,於是她嚎啕大哭起來,淚眼問向青天,隻是那裏隻有幾片蒼狗舒卷遠去;她雙膝下跪山嶺,山嶺蜿蜒靜臥,唯有絲絲冰涼順膝而上,直到心底。雙手摩挲這書書本本,灑落淚花點點,打濕了紙頁,也打濕了夢的翅膀……漸漸地淚哭也幹了,她也哭累了,於是就蜷縮著雙腿,像個嬰孩般,躺在書本上昏昏睡去。幾絲陽光像媽媽的手,從鬆枝的縫隙中伸了過來,擦拭她紅腫的雙眼,撫摸她發紅發熱的臉。昏睡裏有爸爸彎曲的背,媽媽無奈的眼神,弟妹稚氣的臉……
她把書本一一拿起放下又拿起,然後用力地撕了起來,當拿起那本《唐宋詩詞賞析》時,略作遲疑,但最終還是撕成了碎片。她嗷地一聲淒愴的長嚎,像野獸絕望般歇斯底裏,於是捧身前的一堆紙片,用力的扔向當空的太陽,扔下古長城,那紙屑漫天飛舞,紛飛如蝶,但是,但是它們終究不是蒲公英,沒有飛去多遠便隕落塵埃,沒入了草木之中。最後把那心愛的書包高高地掛上了枝頭,定格成夢幻的圖騰,銘刻在了十七歲的天空……
她說那時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發生的,夢沒有了,淚也沒有了,她甚至想再向前跨一步,跨下那城牆下的山崖……我說:但重要的是你沒有跨出那一步,那個念頭驟起時,你還是位清沌天真的少女,那個念頭熄止時,你已成了一個大姑娘了。人呀,心中要有夢想,但肩上還要有責任。你還要知道:風可以把蒲公英送向遠方,但它也可以把陽光吹彎……
她說:“謝謝,我記住了。”然後發來一張羞澀的臉,之後接著說:“隻是那時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那天的一切,都是在一雙焦灼的目光裏發生的……”
八、鏡花水月
山風驟起,殘陽如血,蒲公英整理了一下準備下山了,因為這個時候正是她以往放學的時間。當她走進灑滿晚霞的小王莊時,另一道身影飄過了浣花溪,走向了大張莊。
夜很深了,月光如浣花溪的流水一般清涼;夜很寧靜,能聽得見大花貓踩過屋頂的聲響。父母兄妹都早已入了夢鄉,可蒲公英依然圓睜雙眼,睡意全無。腦海裏又浮現了白日裏那紛飛的紙蝶,心裏極盡想像那掛在枝頭的書包,在這星月之下該是怎樣的寂寥與哀傷,想著想著不禁後悔起來,不該把那本《唐宋詩詞賞析》撕毀,想到那本書,就又想起了老師,想起了他那漂亮的牙……想著想著,兩行清淚又溢出了眼角,浸濕了枕頭,打濕了靜謐的夜。
她說到這裏忽地問我:“咳,你說,這是不是……暗……戀?”我沉思了一下,想起了自己,雖然在高中畢業時還不敢正麵和女同學說話,但不得不承認,心裏也喜歡過漂亮的女同學,隻是沒有她這麼深沉與真摯。於是就含含糊糊地說:“也許……是吧,這是少男少女很自然的事,隻是我那時很呆笨很傻氣,還不太懂……”她發過來一張羞澀的臉:“你不會笑話我吧……”我馬上回複說:“不會。不過我覺得那時隻是一種莫名的喜歡,莫名的愛戀,是暗地的不假,還談不上戀愛之戀。”她過了一會回複說:“你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反正我說不太清,喜歡他整齊潔白的牙,喜歡他磁性的聲音,喜歡他板書時的姿態,喜歡他讀課文時的深情……現在想來,那時他確實不是戀愛的對象,但他卻在我的心中構造了未來戀愛對象的模子,盡管當時還不怎麼清晰……”我長歎一聲:“咳,這正是你後來走向迷惘的症結,是你以後生活永遠無法走脫的影子……”
第二天一大早,她早早地起來,幫媽媽一起做早飯,媽媽無語,她亦無聲。早飯後,她對父母說:“我先去送三兒去上學,完事就順便到地裏去看一看。”她拉著小弟上學,回頭看了一眼緊隨身後的妹妹,看她稚氣無憂的樣子,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於是天真地想,要是時光能倒流該多好啊!
快中午的時候,她回到了家。剛進小院就聽到媽媽正和一個女人在說話,她聽聲音有點熟,但又一時想不起。“唉,你說我們石根,瞅著呆頭呆腦的樣子,可心裏一點不空。昨天不是學生開學的日子嘛,他看到你閨女背著書包沒去學校,卻上北山上去了,怕出事就跟了去,天黑才回來,回來時手裏拎著這個,你瞅瞅是不是你閨女的。”停了一會,就聽她媽媽語氣肯定地說:“是,差不了。這死丫頭,她說去學校一趟,怎麼跑到那去了,還丟蛋雞似的把書包弄丟了呢?”蒲公英明白了,說話的人是大張莊的大姨,石根就是她的兒子,自己的姨兄。她越聽心裏越驚,驚的是自己昨天的一切都被石根看到了,心裏又是羞又是急,事兒怎麼這巧呢!她象走了魂似的,愣在那裏動都不敢動了。就聽大姨說:“大姐你還記得他們小時我們說的笑話不?”“啥笑話?”“把你閨女給我當兒媳婦呀。”“你說這個呀,我早給忘到腦後頭去了。”“我也沒放在心上,也從來沒對石根提起過,可他們上學時候天天見麵,又加上我們有親戚,不知啥時候,他可有點上心了,你說這是不是緣份?”“瞧你說的,還是個孩子,上啥心呀!”“我也不信,不過我也不瞎掰。有一回我們娘倆下地幹活,放學時候,我招喚他回家,他不應聲,我一看他在路邊傻站著呢,眼睛不轉個地朝西瞅,我朝西一望,有個閨女正背著書包往你們村裏走,我問那是誰呀,他說是我姨家的姨妹唄。我問他你和她說話了沒,他說我隻看到背影,怎麼和她說呀。我又說,光看背影就能知道她是你姨妹嗎,他說我天天看著那會有錯。我瞅了一眼他,他就趕緊扭頭走了。”“這能說明啥呀,咱們住得這麼近,又時常見麵。”“那你說,你說昨天的事是不是太巧了的……”“這個,我也說不清,這麼天的孩子呀,可不象早先了……”蒲公英聽著聽著,不覺心裏突突真跳,兩頰緋紅,怕她們再說下去,趕緊叫了一聲:“媽,我回來了。”然後推門進屋,看到老姐倆正麵對麵坐著,她的書包正放在她們之間,她一進屋,兩人都不說了。她趕忙打了個招呼:“大姨你哪陣來的?”“我吃完早飯就來了,你媽說你送你小弟弟上學去了。”她說著看了看蒲公英,嘴裏不住地說:“姐呀,我說你這個閨女可是越長越水靈了……”
晚上躺在炕上,蒲公英想起了白天裏老姐倆的對話,腦子裏不禁浮現出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她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怎麼可能:他那胖墩似的個頭,他能那麼深清地讀書嗎,他能把“女”字寫得那麼美嗎,他能背那麼多的古文嗎,他天生的黃牙板能有一天變得潔白嗎,他的聲音能變得那麼有磁性嗎,……肯定不能!他怎麼能對自己……咳,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除非“冬雷陣陣”!她說那一夜她睡得很香,因為她認定那是鏡中花水中月,不想那讓那不可能的事再煩她本已很煩的心了。
可是現實並沒有把不可能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簡單了事。隻有老天知道,用一個已定的理想的模子去衡量一個現實中的人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