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那一年浣花溪兩岸的蒲公英長得特別的多,特別的旺,遠遠望去就像一幅綠地黃花的大氈子。也就是那一年,她的心裏也長了草,不管她如何地扼製它,它還是像中了魔一樣的瘋長。她甚至希望她原來的老師病總好不了,好讓新老師多代一些課,可是現實是殘酷的,他隻代了三周的課。這一切都可以說是偶然,可是一年後,上了高中的她,又恰好分到了他的班,這使得她把這一偶然當成了一種緣份。我說那時的她正是那時的石根,隻是她不願也不想承認罷了,她說也許吧,直到現在自己也說不清,是夢又不是夢……
那年的秋天,幾絲涼風越過長城,沿著山坡吹向了遼闊的浣花溪畔,兩岸的蒲公英便順風而起,扯天扯地,飛旋而去。她獨自走到岸邊,捋了一大把,用力一吹,連同自己的心事一起放飛,它們飛過村莊,飛過長城,直飛得她雙眼迷離,直飛得她兩頰羞紅……
我知道,這一切隻是她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出暗戀,純真而忘我。我問她還記得電視劇《渴望》嗎?她說記得,是內地第一部室內劇,怎能不記得呢。於是我給她放起了毛阿敏演唱的主題歌……
悠悠歲月;
欲說當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難取舍;
悲歡離合;
都曾經有過;
這樣執著;
究竟為什麼?
她無語,我亦無言。因為這樣的故事我們都曾有過……
五、花事心事
自從那天讓她聽了《渴望》之後,她一連幾天都沒有上線,我想一定是那次的交談觸到了她內心的深處,於是心裏不禁有了一種自責。再上線已是一周之後了,那天她剛一上線,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一周來的不安與疑慮變成了個省略號發了過去,她馬上也回複我一個省略號。我緊接著就又發了一個二號字體的大問號,她沉默了一會,就回複說:“上次聊完之後,我覺得……我在你的眼裏越來越透明了……我幾次想刪除你,可是做不到……所以今天……”我看完之後深感不安,毫無疑問,兩顆陌生的心越發地近了,靜下來一想,還真地沒有和一位異性朋友談得這麼久、這麼細過,有些話似乎和自已的妻子都沒有說過,這是不是背叛,這也許正是網絡的魔力吧……我正想著,她又發了過來:“是不是傷你自尊了?”還貼過來一個羞澀的頭像。我說:“不是,我隻是一個你最忠實的聽者、朋友,有時一個人的私秘花園也需要別人來幫著除一除草……”然後發過一個調皮的頭像。“確實這樣,你能不能把電話號碼給我……”我一看,頭嗡地一下,電話號碼?這不是要扣響現實的門扉了嗎?我正在遲疑,她就又說:“不給就算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頭像就變灰了,她下線了……我走進了她的夢,不自覺中發現了她的心事!我瞅著她灰色的頭像,覺得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是不是傷到了她的自尊,想來想去就給她留了言:你是一條小溪,隻為伊人流淌;我隻是岸上的一道影子,悄然感受著你的清涼。你是一朵蒲公英,隻為伊人馨香;我隻是蘺芭外一道目光,默然打量著你的芬芳。你是一隻小鳥,隻為伊人吟唱;我隻是一朵流雲,陶然駐足著你的絕響。下麵發了一溜鮮花,最後打上了我的電話號碼……我想,她先跟我要號碼,隻是想試試我們之間的友情到底有多醇罷了,否則她就不是蒲公英了。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在那以後,我們仍然是以固有的方式交談著,依然斷斷續續著她的故事……
高一開學了,當她知道她的班主任就是那位代課老師時,心裏直蹦高。老師把她安排在中間,這使得她能夠直接而委婉地欣賞他……的牙了。語文一般都安排在下午,晨讀是語文和英語輪著,該英語的時候,老師都要在上晨讀前到教室探看一下,然後半天就看不到他了,於是她漸漸地就在英語晨讀那天要早早去,一年多的時間裏,她一直固守著這個秘密。下午上語文課時,有好多同學都念起了哈啦文,可她總是能精神飽滿全身貫注。她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作文是以“我最喜歡的(人)”為題,她就巧妙地以那位老師為原型,寫了《我最喜歡的表姐》,文中一段肖像描寫就是突出了對牙的描寫,老師在那些句子下麵用紅筆畫上波流線,還寫上了“觀察細致,描寫細膩”的眉批,講評時還在全班同學麵前分析,她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得意。放學後在開滿蒲公英的河邊瘋跑了好一陣子,累了就躺在青草地上,枕著雙手,看金色的晚霞發了好一通呆,直到夜色如黑蝴蝶的翅膀般朦朧。但真正給她帶來巨大影響的,還是那次聯想訓練。
那次作文訓練是以《由南郭先生想到的……》,思考十五分鍾,然後自由到講台口頭作文。開講後,同學你推我,我推你,上去說的大都是說南郭先生不學無術,胸無真才實學等陳詞濫調,那位老師就站在講台邊上,抿著嘴,微閉著雙眼,專注地聽著。那天蒲公英是第七個上講台的,心突突地跳,她先瞟了一眼老師,就結強巴巴地說:“我還沒想太好……說的不一定對,大家不要笑話我……”她鎮定了一下,就講開了:“要我說南郭先生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她剛一說出嘴,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長籲出聲,她扭過頭看了一眼老師,那位老師也正睜大雙眼看她,嘴卻鼓勵好說:“往下說,不要掬束,沒關係的。”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聽他說話,也第一次這麼真切地看到了他那潔白漂亮的牙。她瞬間就轉過了,看了看同學,繼續說了下去:“南郭先生沒有真才實學不假,可他跑是自己跑的,他有自知之明。誰又敢說他跑後沒有去學吹竽?再說了,他能充那麼久的樂手,不正說明有他能充下去的條件嗎?這不隻是他的錯吧。生活裏有多少南郭先生在充數,但自己跑的又有幾個?再說……再著說……”她說不下去了,臉紅得像蘋果,於是飛快地跑回了座位。同學們都被說愣了,看傻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師,這時老師卻走上講台,帶頭鼓起掌來,同學們這才回過神來,也為她歡快地鼓起掌來。老師總結說:“她說得非常好,其實這是一個用人機製問題,由於你們的學識與經曆,還不能說得很透,但這已非常可貴了,這就是深刻……”那天老師還說了什麼,她已說不清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記錯的,那就是因這次發言,老師讓她當課代表了,她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近心儀的老師了,她更愛上語文課了,她還喜歡上文學了……
浣花溪的水自顧自地流著,誰也不會想到它有一天也可以泛濫成災;浣花溪兩岸的蒲公英自顧自地花開花謝,誰也沒有想過秋天裏那一張張小傘都會飄向了哪裏;當然更不會想到,那時的早晚總有一雙目光在她上放學的路上守望……
六、夢斷浣花溪
美夢做得久了,就不願意醒來,哪怕是現實撞疼了額角。高一一年的美好時光,蒲公英自己覺得是在飄,在飛,就像浣花溪兩岸入秋的蒲公英一樣,撐著夢的小傘,飄飛在童話的世界裏,整天甜醉在莫名的美妙之中。學習莫名地努力,成績莫名地提高,時光莫名地迅疾,一切的一切都在莫名飛逝。她是在一種莫名的空落中走進暑期的,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生活使她的一切還沒來得及回味,就都成了一種奢望的影子……
那是1980年暑期的一個午後,黑雲像鍋底一般,一咕咚一塊地從村北山頂上噴湧而上,毒辣辣的太陽給它鍍上了一層銀色的亮邊,雲上不時有金蛇在隱隱的雷聲中狂舞。浣花溪兩岸的蒲公英正開得如夢似幻,幾縷涼風在雲和山頂之間的縫隙擠過來,沿著山的曲線溜下山坡,掠過了村莊,人們驚叫起來:“喲,起風了,好涼快……”話音還沒有落,幾顆豆大的雨點就砸了在人們的鼻頭上,人們抬頭一望,“快看,這天陰得嚇人,要發大水……”
街上吵鬧聲驚醒了在炕上熟睡的蒲公英,她一骨碌就坐了起來,眼睛正對著北窗,一看那北山頂上的天空,天陰森森地,正有一道閃電劃過,迅疾,刺眼。她突地聯想到,那定是山頂上那古老長城騰空而起,怒目利爪,在煙雨之中展轉騰挪,行雲布雨,難見其首尾,頃刻間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那雨下至夜晚,依舊下得緊。蒲公英的母親把窗子關得更緊了,嘴裏叨叨說:“這是老天爺來取這方人世間性命來了……”村裏的大人們不能睡,也不敢睡,他們從傍晚就冒著雨去防洪了。夜裏十二點多,蒲公英的爸爸被村裏人背回了家,臉色煞白,滿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生產隊長告訴她媽媽,她爸爸在扛伐倒的鬆樹做攔河壩時,不小心滑進了洪流,被上遊衝下來的大樹撞傷了腰……
那場大雨下足了兩天兩夜才放睛,她爸爸也就是在那時才醒了過來。打了三針封閉,才使他隱定下來,但從那時起,他再也沒有直起那偉岸的身板。全家人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蒲公英來到浣花溪邊,洪水早已沒過了堤岸,正如千軍萬馬一樣,洶湧南下,勢不可當,她心頭一緊——蒲公英遭到了滅頂之災。毫無疑問,浣花溪哺育了它們,也無情地摧殘了它們。
母親羸弱,弟妹尚小,洪水過後,爸爸這棵大樹彎曲了腰身,枝葉雕零,再也難以獨自撐起這個家了。那場洪水退去之時,也是蒲公英高二開學之日。她雖然讀懂了父母那無奈的目光,但那天她還是靜靜地背起了書包走出了家門。沿著熟悉的小路,她來到了浣溪邊,放眼河岸,一片狼藉,她搖了搖頭,想起了媽媽對她說的話:“閨女,你不要去上學了……這……是命。”她不由地遙望學校的方向,不禁淚眼婆娑,良久之後,口中喃喃地說:“是命。”她蹲下身來,用小木棍撥開渣草,突地發現,那裏正有一棵蒲公英倔強地挺直倒伏的腰身,頭頂上高高地擎起兩片鮮嫩的綠色,像高高舉著一麵旗幟,光耀著她失神的眸子。於是她向四下裏看去,在泥水斑斑的河岸上,有許許多多蒲公英正悄然地鑽出來。她看著想著,不禁明白了點什麼,她覺得眼前這給她帶來無數夢想的浣花溪,洪水衝走了她的夢想,現在已變成了隔斷夢想的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