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是觸摸人類的心靈(3 / 3)

1903年北京會試有一道關於“遊學”的題目:“泰西最重遊學。斯密氏為英大儒,所論遊學之損,亦最摯切。應如何固其質性,限以年例,以期有益無損策。”

遊學就是留學的意思,斯密氏就是英國經濟學家、《國富論》的作者亞當·斯密,當時嚴複譯出這本書(《原富》)不久,大部分中國人都沒有讀過,連斯密氏是誰都不知道。要他們讀了亞當·斯密所論關於留學的好處與壞處,提出關於留學的看法來,這樣的題目跨出了傳統人文教育的範圍。一個新的時代降臨了。人類的心靈隨著時間的變化,要不斷應付這個變化。

以人為起點的新式教育

光靠原來的人文教育已沒有辦法應對世界上新的變化,這是新式教育出現的大背景。1903年,京師大學堂已經創立,北洋大學堂已經創立,浙江大學的前身求是學堂已經創立,課堂上開始學英文了,開始睜開眼看世界了。科舉就是在這樣的大勢下於1905年被廢除的。

新式教育是在1902年以後逐漸普及的。科舉的廢除是因為不適應時代的要求了。1881年出生的魯迅一進“三味書屋”,就要搖頭晃腦地背誦“秩秩斯幹,幽幽南山”。而新式教育一開始是很簡單的,以1912年《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初小第一冊第一課為例,就是一個“人”字,根本與我們傳統的人文教育不同,不是一上來就背誦經典,越深越好。

相對而言,從晚清到民國,科舉時代到新式教育還算是銜接得不錯。許多教科書的編者充分考慮到了孩子的心理。課文往往都是從孩子出發的。不僅從孩子出發,而且還保留了中國良好的人文教育傳統,加入了科學教育和公民教育的內容,變成了比較健全的近代教育。我並不想說民國教育是迄今為止中國最好的教育,但無疑是最健康的教育。它至少涵蓋了人文教育、科學教育和公民教育。

人就是民國教育的起點,同樣是《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第三冊第一課,繼續強調人。上學就是要認識人、成為人。這篇課文的題目叫《讀書》:

學生入校。先生曰:汝來何事?學生曰:奉父母之命,來此讀書。先生曰:善。人不讀書不能成人。

這些話擲地有聲。如果說一年級第一課的“人”是家庭中的人,是在長幼次序當中的人。這裏強調的人則是文明社會的人,經過教育成為人。另外國語教科書上有一篇課文也叫《讀書》:“飛禽走獸,饑知食,渴知飲,又能營巢穴為休息之所。其奇異者,能為人言。惟不知書,故終不如人。人不讀書,則與禽獸何異?”兩篇課文強調的重點是一致的,就是要通過接受教育成為文明的人。可以說,這些課文都是圍繞著人來展開的。在《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初小第二冊,有一篇課文:“竹幾上 有針 有線 有尺 有剪刀 我母親坐幾前 取針穿線 為我縫衣”。幹淨樸素,沒有廢話,沒有形容詞,卻十分生動、傳神,讓人想起孟郊的《遊子吟》。樸素的文章才是好文章。看了這些課文就知道什麼是好文章。

在時間中有些東西會消亡,有些東西在退化。人類並不是直線前行,也許科技文明、技術層麵是在進步的,但是看語言、看教育等都未必。

《新學製國語教科書》小學第四冊,孩子們可以讀到一篇關於四季早晨的課文《什麼時候好?》(原文見《教育就是與美相遇》),這是1923年的版本,太美了,太棒了,用這樣的方式讓人認識自然、認識世界,因為教育最終就是要孩子認識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社會的關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通過接受教育,一步一步地拓展出一個更大的世界。這樣的課文常常可以遇到。

在《新學製國語教科書》小學第八冊,有一篇《沒字的保薦書》(原文見《小學課本中傳遞的價值》),這是幹幹淨淨的白話文,又是在尋常中出彩的故事,會給孩子留下深刻的印象。

從民國誕生之初,小學課本中就出現了大量有關共和政體的課文。商務印書館1912年出版的《共和國教科書新國文》高小第一冊有《共和政體》一文:

考共和國之原則,全國人民,俱有與聞政事之權利。惟國中事業至繁,不能人盡與政。故必選舉議員,以組織國會。選舉總統,以組織政府。議員與總統,既由國民選舉,委托以全國之政權。凡屬國民皆有服從之義務,而議員若總統尤當念責任之重大,施政方針一以民意為斷。治人者,治於人者,各盡其道,則國家未有不昌者也。

用簡明的文言把共和政體的原則講得非常清晰。1917年出現了教育部審定的第一種公民課本《公民須知》。再過五年公民教科書也問世了,對公民之權利、義務的闡述都十分明白,比如什麼叫自由,講得清清楚楚。簡而言之,那個時代的教育就是要讓一個人成為人。

葉聖陶之問

1919年,葉聖陶還是蘇州甪直古鎮上的一個小學老師,他一生事業的起點就是那所學校,他在《今日中國的小學教育》一文中提出:

一棵花,一棵草,它那發榮滋長的可能性,在一粒種子的時候早已具備了。……如今把植物比作小學生,小學教師便是個種植家。

小學教育是為著小學生的,小學教師是栽培小學生的,我們究竟希望小學生達到怎樣的地步呢?

教育就是播種,到底要把學生培植成怎樣的人?我把這一問稱為“葉聖陶之問”,私見以為,此問要比“錢學森之問”重要多了。錢學森說:“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錢老又發問:“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的人才?”這即是“錢學森之問”。其實教育能不能為一個民族提供“傑出的人才”,可能也沒太大關係。相比之下,我覺得葉聖陶之問更為關鍵,是教育到底要培養出怎樣的學生。民國教科書的許多課文都在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