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鄉間的籬笆,完全被季節金黃金黃的花粉沾滿了。我好像來到了現代真空的化驗室,那裏有一隻巨大的染缸。我的眼前所見,根本不是什麼鄉村的三月,而是自上而下俯瞰著的某種宇宙的奇跡。在地平線盡頭某處村落的白牆,看似像坩堝內快要燃盡熔化的乙炔塊,有時竟閃爍一絲奇異的藍光。天空,好像要被這大麵積火熱的菜花地整個遮沒了。蜜蜂快樂的嗡嗡聲,如此密集,瞬間達到震耳欲聾的音效,仿佛仆倒在沙灘上的春天的第一排浪。我或我的聽覺,隻是其中混雜在砂礫間的破碎的小貝殼。我的貝殼外形一定有了漏洞和縫隙。整個大海的水流仿佛都經過我的身體漏出去,往外泄露著,更大的虛空,更多的虛幻。這種體味實在太過絢麗、太過火熱。一隻照相機的攝影鏡頭,怎麼能夠攝取呢?人怎麼舉得起一隻嗡嗡聲聲的蜜蜂戰栗的翅膀呢?
風吹來,人的耳朵、鼻子、眼睛、腳後跟和後腦勺同時好像晾曬在院子裏的棉被一樣被吹起來在風中東拉西扯著,大團大塊熱烘烘的菜花黃吸到你的肺葉深處,令你的身體、你的五髒六腑一時鼓脹著,飄飄然起來。你突然覺得生命輕賤,輕捷如田間土塊,如菜地被染黃掉落的花粉一斑一斑,如菜花葉子、青菜葉子、青草葉子。生命是春光明媚中籬笆的陰影,如此火熱,又格外地涼爽著。沒有疑問,超越時空,肉體一時被大地所取消。你的身體被縮小成了模糊童年記憶的一小塊,火柴盒大小的一塊。隻有那一個區域,你覺得一切自由、自如、暢快。在你的身體、生命裏,隻有你的童年還活著,此一瞬間被喚醒了——而被喚醒了的童年又如此燦爛、如此遙遠。隻有這一份遙遠到根本不甚真切的燦爛,足可走近這三月鄉村的田埂——在這時,在此時,你木訥而超本能,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接近自己生命的本原。春天。故鄉。故鄉仿佛正從無數簇油菜花叢中浮現出來,像一個外星人懸浮著的、降落時猶疑顧盼的噴火、奇異的圓盤,一隻身上攜帶無數吸盤的透明的水母。
這樣說吧,人站到三月的田埂上,你突然發現,天空無限的蔚藍是有聲音的。這蔚藍色,近乎飛機升空或降落的刹那,而在你的身體裏,熱烘烘的有一道劃痕:機場跑道上的劃痕。有一種你從來沒見識過的東西(在你體內),跟隨這田野上的春光,呼嘯而去了。
一小團蜜蜂嗡嗡聲中的蔚藍春光。
——我記憶中的美好之物,恰如這田野上的春光。
我們小時候,縣城像是鄉村或者說村落的延續,除了耕地變成街巷和馬路,沒有多少太大的區別。我們這一代人所經曆的恐怖之一在於,眼睜睜地看著周圍大片可耕地麵積的消失。起先,它們是被某種未來城建規劃圈定圍牆圍起來的荒涼地,然後,逐漸地被各種高樓商場小區辦公區域分割開來。生活的空間一下子失去很多天地柔和的大自然輪廓,顯得生硬、陰沉和類行政化了。過去饒有趣味的鄉村景致沒有了,地上再也聞不見曬幹的稻草味道,甚至家畜、豬圈、牛糞味道。山離我們越來越遠,事實上,它還在原地,但被成群的林立高樓包圍了。河道成了城市的排汙口。2012年中國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在新千年最初的第一個年頭。2000年,中國仍擁有自然村落三百六十萬個,僅僅十年過後,到了2010年,這一數字已經變成了二百七十萬個!也就是說,短短十年裏,從中國南北廣袤的土地上,竟消失蒸發掉九十萬個自然村——平均一年裏,會有將近九萬個村莊被城鎮規劃所吞噬消失掉了!與此同時,中國的人口卻在劇增!
科技和現代化改變了這一切。生活觀念,生活手段在今昔之間,拉開了太大的距離。我們小時候,城裏人跟鄉下人一樣,也到河裏挑水吃,在河邊上,屋前房後種菜。如今呢?城鄉之間比較明顯的差異,也許隻在城區高層的電梯了。出門進門,人們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
舊時的江南農村,有一種民間演藝的說唱形式,叫做灘簧,通常是由一男一女或兩位中年男子兩個搭檔賣藝,同時銷售自製的梨膏糖,故又被鄉人喚作“賣梨膏糖”,實則是吳方言裏的江南式“二人轉”,但各地形式有異,也有三人檔的,一人獨唱的。手敲小鑼、三巧板,以逗樂發噱的滑稽說唱為主。這種音樂調性上以江南小調著稱的民間演藝,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說法,叫“小熱昏”。發端於十九世紀末,在“文革”前後基本絕跡。如今,此一行當的最後一代藝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1930年左右,上海金山縣的金山灣廟場,每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日,是江浙滬三地“小熱昏”藝人圈內著名的行業聚會,凡此三地有點名頭,具有一定演藝水平者,徒子徒孫拖家帶口,都要在這一天裏往金山灣廟場趕。不僅要在行業內切蹉技藝,同時亦為虔誠祭拜灘簧或小熱昏的祖師爺藥皇神。每年的這一天,上海灘照例異人雲集,香火旺盛。
“小熱昏”壽命前後六十年,實際大概五十年,有三四代傳人。而類似的演藝形式,恐怕要追溯到宋朝的“瓦舍”或“勾欄”。
在常州地區,“小熱昏”第一代藝人,名叫周福林(1903—1987),是江陰縣顧山鄉周東莊人,早年,曾拜陳長生之子陳圍安(藝名小得利)為師學唱,之後浪跡於十裏洋場的上海灘,得到上海“小熱昏”之王杜福林(字寶林)賞識,正式收為弟子,定藝名為筱福林,與當時的海上聞人,著名評彈藝術家張鑒庭為同門師兄弟。而蘇、錫、常的“小熱昏”演員,全是周福林(筱福林)的徒子徒孫。他的女兒周仁娣(藝名筱仁娣)、女婿尤茂盛(藝名小筱林)亦都繼承父業、四鄉傳唱。
1929年,筱福林回無錫自立門戶唱“小熱昏”,住在周山濱,設“翠雲齋”門店專售梨膏糖,經常在崇安寺的三聖閣、周山濱、交際路等地,定點登台,和後來《二泉映月》作者瞎子阿炳成為同業兄弟,阿炳比筱福林年長十歲(1893年生人),可在當年的名聲,遠遠不及“小熱昏”頭牌師傅。
筱福林定居無錫周山濱,每年的春秋兩季,乘自備的船隻到常熟、蘇州、常州一帶鄉裏表演,逢場必熱,據鄉裏八十歲以上老人回憶,筱福林常唱的小曲有“梨膏糖調”“醒世曲”“叫貨調”等七八種。他的“小鑼賦”有這麼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