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鑼一敲開開場,場裏場外真鬧猛。
別格事情我勿唱,唱兩段滑稽開開場。
說稀奇來真稀奇,稀奇出勒無錫地。
無錫人乘船到常州,半路上給紅眼鰟鮍魚一口吞哉到肚皮裏。
迪格稀奇勿算稀奇,還有稀奇在後頭。
公花園裏有爿茶館店,衝開水朋友叫阿二。
有次聽我唱滑稽,開水衝衝衝勿當心,
一個跟頭跌勒茶盅裏。”
他擅長唱繞口賦子板,能一口氣不歇連續唱十三分鍾。他還用三巧板唱“三巧賦”“歎五更”“十歎空”“小寡婦上墳”等幾十種賺人哭笑的曲目,聲情並茂,所到之處,一時觀者如堵。
“小熱昏”分文賣、武賣。文賣,指的是定點設攤賣梨膏糖,專治咳嗽受寒者。用鋼銼,在攤頭上磨各種草藥、熬製膏藥,邊唱邊賣,現場出售。這會的唱曲是《藥性賦》,介紹二十種藥草,曲頭是:“小小鋼銼七寸長,老君爐前煉成鋼。今朝拿他啥用場?治病濟世美名揚。”之後的歌詞,一一介紹從頭味藥甘草到最後第二十味藥的各種草藥名:“甘草裏頭有三種,關東出產關東草,關西隻出關西草;藥用梨膏西甘草,出在山西大同洪洞縣,此乃草中之王、藥中之寶,開路先鋒,領兵元帥。甘草味甜藥中寶,吃進肚內理三焦,可升可降解三毒,諸品藥味稱閣老。”
之後,一路往下唱。據說,武賣者同時也可文賣,但單純文賣的藝人,必得師出有門,拜師學藝才許可。
武賣者,顧名思義,包括一部分拳腳武藝表演在內。
還有一種“小熱昏”樣式,叫“風包”,演藝者拉手風琴,用揚州話說唱,他們的開場曲是:“嗚也嗚裏哐,嗚也嗚裏哐。小小風琴四角方,初到寶地借借光。各方朋友多幫忙,聽聽樂樂保健康。”
然後進入正題。收尾,總要唱:“藥草梨膏藥草糖,吃到肚裏趕寒涼;諸位先生要勿信,送你一塊嚐一嚐。”
“小熱昏”藝人遊走四方,個個跑遍江浙滬水路,幾乎每一自然村落,舊時都留下他們滑稽笑鬧的身影足跡。他們的辛酸身影背後,隱約預兆著古老江南命運衰亡的開始。時常,他們身背一隻百寶箱子,一支木架,一塊兩尺見方的木板,乘船和走路。箱子裏頭有一副三巧板、一麵小鑼鼓,還有最要緊的梨膏糖或製作膏糖的各種工具,作為“吃飯家當”;為避地方官員,多走田埂小道。每每傍晚時分,勞累一天的村民們正待洗臉休息,“小熱昏”聲音來了,在村頭、橋下、鄉鎮空地搭起了臨時演藝場;有時,就在閉門歇業的店鋪門口台階上,掛塊流動木牌,或幹脆站在鄰居借來的長條凳子上,“鐵當當,鐵當當,鐵當鐵當鐵當當”地敲起了小鑼,吸引四鄰八村的鄉民。聽到小鑼聲音,人們都明白“小熱昏”快要開場了,便扶老攜幼,紛紛前往。四周立即圍成了一大圈子人群,“三分賣糖,七分靠唱。”聽“小熱昏”說唱,至此,成為昔日江南水鄉的尋常市井之一景。
天色漸暗,繁星升空。“小熱昏”燃起防風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不減周圍觀眾的熱情。“小熱昏”的演唱更花樣百出了,拉二胡,說滑稽,敲小鼓,為迎合各地鄉間的習俗,有時,藝人們還化裝成頭戴蚌殼帽,身穿大幅花襟,梳個烏團簪,臉上抹胭脂的人,男扮女裝,扮成令人哭笑不得的鄉裏媒婆的模樣,以上海話、蘇北話、常州無錫蘇州等各地方言口音不斷夾雜各種葷笑話。“小熱昏”常常說到觀眾最想聽、欲罷不能時戛然而止,停在這緊要關頭不說了,開始打開木箱子賣梨膏糖,一包又一包,邊賣邊說。這時候,站立久了的現場觀眾被其說唱吸引住了,喊來幾頭牛趕也趕不走,同時,喉嚨也正好需要弄幾塊糖,潤潤喉,便一擁而上。
漸行漸遠的“小熱昏”,到了鎮子另一頭,上了高高石拱橋,默然走遠了。一副滑稽伶仃的藝人身影。人有說他(它)低級庸俗、荒唐不入流;亦有人說它幽默風趣,是繼江南水鄉傳統的“唱經”“寶卷”“評彈”“說書”之後又一種為民眾所喜聞樂見的演藝形式,幾近超現實,亦十分討人歡喜。而擅長“繞口令”的筱福林,1951年,還曾和梅蘭芳、蓋叫天等京劇巨人一樣,到各鄉義演後,捐獻飛機大炮支援朝鮮戰場。不管後人評價如何,這都是一群質樸奮發聰明善良的藝人。在江陰鄉裏,1970年左右,有人還曾見一對男女檔的“小熱昏”藝人悄然出現在某鄉場上,男的身高有一點九零米,像籃球中鋒;女的矮胖,僅一點五零米。一出場,眾人就哄笑不止。
幾年後,他們的形象一變而成傳統,傳遍當地三十個鄉鎮,直至武進、常熟、張家港縣境。男的叫“齊屋簷”(跟屋簷等高);女的叫“齊門檻”(隻有門檻那麼矮)。
《兔園冊》——古時讀書人又稱《兔園策》,原是唐朝虞世南畢平生所學精心編纂的集錄古今史事的書,後在民間廣泛流行,用作課本。原書已佚,這裏說的課本,指的是古代鄉下書塾教誦學童用的通俗課本的代稱。十九世紀末期,此冊籍仍在一些偏僻鄉裏通用,而當時的私塾先生,已不滿於其文字的古雅生僻。
南宋詩人鄧牧,曾在出遊途中提到這本書。在他的名篇《雪竇遊誌》中,記敘他去浙江省奉化縣西溪口山裏的見聞:“……次溪口市,凡大宅多廢者,間有誦聲出廊廡,久聽不知何書,殆所謂《兔園冊》耶?”
一本湮沒經年的舊書,最後一次出現在過路旅客的漫不經心的耳目視聽裏,碰巧的是,這名旅客是名詩人。於是唐朝虞世南的背影,通過遺忘而被觸及,被無意喚醒。似流星隕落,似驚鴻一瞥。
對於我,落雨天就像一張黑唱片。雨點聲脆的黑膠木唱片,歌手的聲音幾乎蓋不過雨聲,他在一間看不見的黑房子裏發出一些若有所思的走動聲,多數時候,人們隻聽得見唱針的走動聲,而非人聲。這唱片神秘的旋轉,涵蓋了很多:哭泣、歡欣……時不時地,雨滴發出樹枝的折斷聲,以及陌生的信函投入信箱的聲音,午夜濕漉漉的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