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怎麼樣?”他把身前的貨筐晃一晃。“一塊五”。

“兩塊兩碗。”女攤主說。

“一塊五”小販執意,然後加了句當地俚語:“盛滿堆尖。”

“不要。”潑辣的攤主掉頭走掉了,她的家一定就在這牌樓倒塌了的興善坊弄堂深處。

那小販歎了口氣,把擔子歇下來,安好在地上。把身子往後靠一靠,緊接著,全身的勁頭癱軟下來,他半靠半倚地歇在了弄堂圍牆上。從口袋裏掏摸出一根煙,以山裏人特有的謹慎和小心翼翼望望兩邊,把煙點燃。看得出來,這是他在那一天早晨的第一次下定決心歇歇腳。他甚至沒有為自己要上一碗熱騰騰的湯粉。

那個動作顫巍巍的老奶奶——攤主的媽媽過來了。她沒有還價。這下,別人才明白她原來是耳聾,並沒聽清楚女兒或媳婦剛才跟小販之間那段對話。她馬上拿來了盛醃菜的搪瓷盆。這邊,著實讓剛愜意了兩口煙的小販忙活了幾下。他用一隻海碗掬籃裏的醃菜,掬滿一碗,再往碗頭上添扒幾下,“堆尖?”老奶奶說。

“堆尖。”後者的回答鄭重其事。

一小筆買賣做成了。坊間又有幾名顧客走過來要早點。

我走過去一看,這樣老實巴結的“堆尖”法,待那名小販籃筐裏的醃菜全部賣完稱淨,也不過還剩三兩碗。

正對著縣城大街的弄堂外麵,忙碌的一天開始了。

那廊橋在四麵寂靜的山穀,睜大了眼睛,仿佛一名活得太久的老農民,忘了自己為何出生、為何死亡。一名樵夫,黑黑的無人相識的樵夫,看見他時他隻是背對著你,身背闊大高雄。但他已經老了。幹體力活是他從前的榮耀。他甚至見過紅軍,見過山裏的土匪倉惶從腳下的青石板路上奔突流竄。時世有時像一攤汙水。現在已經幹幹淨淨。現在那裏已經隻剩下三月明淨的陽光。一汪汪油菜地,出嫁日的紅油漆嫁妝,紅油漆桶。不,仿佛一名遠古的漁夫身披蓑衣,竹編的、木結構的、石板條相嵌接的。連他那樣經年的耳朵也長時間聽不到砍柴的聲音!那煙熏火燎的寂靜時光,仿佛一隻記憶的手掌。一冊山裏人家的《年代記》。山在他平展的懷裏匍伏。巨大的廊柱上有一枚人的眼睛看不見的子彈。你屏息靜氣,你仔細搜尋,你能找到蜂窩般密集的箭矢影子。日夜風吹雨淋,但那尖銳的箭矢仍舊射中了目標。

木頭的灰黯黧黑中有山裏人紅紅的臉膛。每天村子裏的牛會走過這裏。牛蹄子一旦踏上橋麵厚實的木板,牛走路的姿式就變成那種古代帝王式的優雅。連它下垂的肚腹也得意了幾分,顯露出愜意和自信呢。

我遇見他,仿佛遇見了一把群山鑄就的劍。

延綿的青山,處處透露出失傳了的劍法(秘訣)的氣息。我尋覓山中的隱士,無意中在一叢翠竹林間碰見他少年英武的眼睛。

我在牛的呼吸裏傾聽這山穀,聽到山穀的炊煙,村上人家千年悠久的動靜,我讓牛的走遠了的犄角帶我尋訪,去往深山裏的農田、旅舍、瀑澗、道觀。我把牛和山當做一道聖跡。

田野像古時鋪展開來的朗朗讀書聲。

……想起一首古詩,我的耳朵豁然開朗——

牛鼻“吭哧”一聲!我自己的肺葉也就煥然一新。

牛的昂起來的犄角,衝著中午的烈日。

犄角衝進了太陽。

(油菜被淹沒在太陽裏,油菜已經不是植物,而是一種空氣的溫度,一層肌膚。)

太陽變成了土地,變成了高聳入雲的山崖、植被、潺潺流水。變成了任何山裏人賴以為生的莊稼。今年的收成就是太陽。啊,陽光,你是此地的羊腸小道上清涼的青石條板。

一把鐮刀從樹上掛下來,呆呆地凝視這場太陽靜止的舞蹈。

天空深處一定有一隻破碎的碗盞。

小溪闊闊的,清淺著,時而被裸露出亂石的河床弄出些聲響來,有時你仔細聽,水聲音像極了孩子氣的,或上年紀人想心事時的歎息——坐在自家高大的天井、青石門廊下。水中橫陣的亂石把水流“咯咯咯”弄出些聲音,水聲音也真有點像村裏的雞叫。但更像是山裏人家男女間的情事,有些純樸的風騷、撩撥意味在裏麵。山裏人的愛情,也像這溪水一樣清淺——一份古老的溫存……

在村頭轉彎處,那兒忽然裸露出幾層青石的岸壁。很大、很齊整——威嚴的模樣。那裏曾經有一處古代的祠堂。祠堂被毀以後,把聆受過訓誡的空氣留了下來。

村莊的名字,或者叫“秧尖、秋溪、汪口”;或者叫“大畈、嚴田”……午後,半村的人都在兩岸的灘頭棲息。婦女們把鍋碗瓢盞浸到冰涼的水裏。老漢牽著牛赤腳涉過河床。

牛的腳碰著了歲月的明麗。

這個山中石砌的涼亭已經了無生氣了。走近它,甚至空氣裏也有一層不知名的衰亡、年邁。但是年邁又從何說起呢?唉……年邁仿佛在此,向下麵長滿荒草的石階邁動腿腳。這看不見的走動掠過古老陰森的石壁。靜悄悄地,不說話。涼亭久已遇不到歡喜的人了,那些山裏的燒炭工、老農、獵戶。他們曾依偎著古樸久遠的歲月跟它說話,雨天裏,把一捆捆濕漉漉的幹茅柴堆在廊柱下麵。而它一度給他們蔽蔭身子,仿佛不久於人世的老人陷入了昏迷的神誌裏……不再知道山中的歲月是否猶有智慧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