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走近它,仿佛一名無知而貪玩的頑童,魯莽中打斷了一名老人的瞌睡。
我在那張皺紋密布、迷惘的老臉跟前站住,停下來——感到周圍的群山,回蕩起一絲無聲的慍怒——
群山之上,正是晴空萬裏。
我朝那大山深處張望——一條蜿蜒攀升的青石小徑——不斷有人類的足跡,在此消失……
不斷有人的辛苦、勤勞,蕩漾整個山林的芬芳,在微微搖撼藍色閃電般倏忽不見的延綿山脈——
下雨了。雨落在沒有人能去得成的村莊上。劈劈啪啪落在我窗台上,仿佛落在黑暗中沿牆排放的農具上。我的書房一時成了某個簡陋農莊的庫房。那庫房門大概很難認真關閉上。寒風永遠是消逝了的英雄業績或者說農村生活的主要遺產。我明白我暗地裏繼承下了這類莫名遺產。我麵對曠野田疇卻沒有普通農戶的身份,更沒有耘田種菜的技術和手藝。我隻有聽和看、沉思的份額。雨落在偏僻的村落,並且隻為地球的偏僻而淅淅瀝瀝不止。雨可不為城市中的路燈、狗、行人和街區而落。雨為偉大而古老的農業和農事而落,為一代代農民的一張張黝黑樸素的臉膛而落,雨落下猶如兒時媽媽手上的油燈飄忽不定的火光。雨惦記著大地上的收成,和這寒夜中人的卑微多麼熨帖親切。我的靈魂好像在去往一個村莊的土路上。如此安靜,急急忙忙,幾乎可以說是文雅。為什麼我總覺得我離一處農民家的庫房不遠?為什麼我總是欣喜於開出門來,外麵是空曠寒冷的田野?這雨滴落窗台的聲音仿佛是田壟上冬小麥的聲音,為什麼麥子生長的聲音叮叮咚咚這麼好聽?這樣的自然、純真、清亮、甘甜?或者說,這樣的快活?在黑暗中無視黑暗的快活?在這樣極寒的深夜,落下來的雨,是生命顯露的本性嗎?落地作聲的雨水,仿佛在重溫一部分古代詩句:“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李商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納蘭性德)“再相見,把生涯分付,藥爐經卷。”(王特起)“心淡水木會,興幽魚鳥通。”(岑參)甚至如《莊子·秋水》語:“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惙。”蘇軾詩:“一彈指頃去來今。”
夏夜的村莊好像一張荷葉。遠遠近近的遊客在繞著古鎮殘剩的迷宮樣式的石板小巷來來回回,到處都是興奮或疲倦的眼光,過分熱情,博學和不肯認輸,大學生們的眼瞳中閃爍著一絲不久於人世的老人臉上黯淡的神情。這是自以為是的年輕對於老年和不確定的落後,過度以及明目張膽的消費。消費者們付錢時的慷慨和瀟灑被視為旅遊景區公認的美德,至少是值得推崇的德行,躲藏在導遊手上越來越精巧便攜式的擴音器話筒上。這個時代的導遊們,已經用上了冷戰時期歐洲間諜們用過的頂尖和絕密的科技,報紙頭條、股票、影視業和社會公共福利都需要旅遊部門有更多的遊客湧入。一名遊客最終成就了某座城市中明清一條街的拆遷,其中的邏輯不言自明。利馬街頭飛起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中國福建省的海邊就掀起了海嘯和颶風。甚至颶風也已被別出心裁的設計師們、文化和地方官員聯袂開發成了金屬質地小巧伶俐“民俗版”的紀念品。沒有問題。橋上的河風是涼爽的,雍正年間的。遊船在汙黑的水中不小心扇出略略淤臭的水汽味,泄露了運河遭淤塞的秘密,於是,在十八歲僅上過中專的樂天派水鄉“船娘”的臉上,在她偽裝的藍印花布的對襟小衫可勁兒搖晃船櫓的江南嗓音的韻致上,沒有泛起多少值得大驚小怪的波瀾和漣漪來。遊船在橋洞的位置恰如其分地偏側一下,正好被折進一名嗜好美食胖白領姑娘嘴巴裏咬的那一口“襪底酥”中,岸上什麼酒館的招牌燈箱恰恰把一束光熱情遞送過來。“好美呀!”味道好極了。古鎮在黑暗中嘀咕了一句。其實,有經驗或者說稍有常識者,隻須凝神聽一聽夜間水波拍打到遊船碼頭岸側的聲音,就能明辨出所謂的水鄉,所謂的“千年古鎮”已經下流和醜陋到何等地步了。
可是,年輕人的耳朵都去聽仿真版的“昆曲”去了。
本季上榜單曲的流行歌曲。民國範以及香煙月曆牌美女。中年人裝聾作啞。老年人唯唯諾諾。姑娘和小夥子們趾高氣揚。社會公正和公開的新陳代謝加劇了。
而在水鄉四周,一個鄉鎮出了名,無數個鄉鎮沉默了。
他們好像一夜之間,失去了耳目鼻口一切視覺、聽力、眼光、嗅覺統統從地球上蒸發掉了。
假若沒有看得上眼的古跡,那麼,就自動歸入未來數年的“新農村”行列。
好吧,除非會造飛機場。
除非……除非……
比如新的高鐵站,恰好離這村子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