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據說,唐伯虎學畫,拜沈周為師。他初次外出寫生,畫的就是這蕭蕭落木景的垂虹橋。

門被風刮得“吱嘎”作響,不是因為外麵黑夜的風有多大,而是因為房子空無一人。不是因為房子多麼小多少逼窄,而是因為房子很大很空曠,裏麵有過道、天井、側廂、無數個房間,好像環環相扣的圓圈,一個個緊挨在一起,堆滿各種內容、功能不一的雜物家具,但是沒有人住。大門聲音的“吱嘎”聲通過黑漆漆的室內動靜一層層向內深入,滲透到別的可能緊閉、可能鬆懈的房間的木軸上、鉸鏈和榫頭上,發出其他音量更加細微、變異了的“吱嘎”聲,好像冬天的冰麵上急速滑過的瓦片。不同的聲音從室內黑暗的空間的四麵八方響起,最終形成某種非人間的尖銳呼嘯,令屋梁上的老鼠或其他宅生小動物們膽戰心驚,同時又增添了氣候的極寒。溫度在這門縫的風聲音裏降到了鐵板一塊的寒度。在不知名的曠野深處,村莊上一幢沒有人氣的舊房子就是這樣的命運。明明沒有生命了卻還無端活著;明明牆基立柱門窗都很結實但看起來卻脆薄如紙;寒風的手指在這些脆弱牆體上到處亂捅亂撕,看來處處都是漏洞房子像被撕裂的生報紙一樣耷拉下來,可看上去卻完好無損。黑暗中,幾乎沒有任何房子的形狀和模樣了,遠遠地通過人的聽覺,好似沙漠中間一粒鳴響著的沙粒。於是,走近一看,空間、地板、青石門楣和黑漆漆的房梁都還在,跟人類任何的建築無異,好像死者張開的喉嚨,裏麵消失了的,隻是房子的主人曾經一度存留的呼吸。甚至牆頭草都還在。甚至門窗外牆的屋簷懸掛下來長短不一的冰錐。最終這冰錐在臨近午夜的土地上形成一陣陣鬼哭狼嚎的呼哨聲,就像樂隊演出中的排簫、豎琴,音質悅耳,但淒厲無比,好像一頭狼正在登月,正在往月亮——這傳說中的廣寒宮攀登。

寂靜,被保存在消失了的河流和那些不再能夠進入的古老村莊上,在一陣風般揚起又落下的農桑耕事,在時間的博物館用大地表麵的褶皺細細藏匿起的聲音、枯葉、灰燼和蟲骸裏。寂靜分死去的寂靜、活著的寂靜和未來即將到來的寂靜三種,而一個死去的村莊很可能正是未來即將到來的人的家園。於是,庫房、水井、打穀場在人的肉眼看不見的空間層慢慢搭建、挖掘、被落成。河流的盡頭仍舊有一架正在轉動的徹夜辛勞的紡車。盜墓者漸漸接近主墓坑秘密的樞紐中心時的寂靜,跟盜墓者本人剛剛到達夜黑風高時的曠野墓址時那一派寂靜是不一樣的。有旅行者頭頂轟響著的山澗瀑布的寂靜;也有死者親戚們離開醫院急救室時的寂靜。兩者都有可能不可思議、震耳欲聾。當愛因斯坦在紙上第一次寫出相對論著名的原理,當1976年“旅行者”號火箭升空,而在2013年底,時隔三十七年之後首次航行出太陽係,進入更加浩瀚的銀河係邊界的刹那,而原子彈在廣島爆炸,而切爾諾貝利核泄漏,而紐約世貿大廈的雙子樓被人類中的極端分子劫持飛機撞中,那寂靜中的高樓像極了婚禮現場派發中的蛋糕。溶化的奶油層慢慢坍塌下陷,一個四千年前尼羅河畔的遠古村落分擔了這一命運,這一全人類眼中的悲慘所見。寂靜,白天村上的壯勞力全都外出,隻剩下老人嬰兒生病的婦女,這一天,會有一種中原大地上常見的、特有的寂靜。

是的,在人們能夠置身其間的寂靜中,會有一種寂靜脫離了生死;會有一種寂靜超越一切時空而被寫在群魔亂舞的火爆舞廳人群中某一個孤獨者臉上。偶爾,這份寂靜光束般照亮一個普通凡人的心靈,可是這名先生卻無知無覺。一種超驗的寂靜,貯存在慢慢被開啟的祖母的抽屜首飾盒裏。一種久別重逢的寂靜。一種畫布上的抽象概念的寂靜和畫家本人終於完成作品鬆了一口氣時的神話般的寂靜。牛像往常那樣傍晚時回到村口的寂靜。大海的無盡汪洋所包裹的那種寂靜。群山的意味深長的寂靜,在這種寂靜麵前,我們人類多麼像搖籃裏的一個在嬰兒臉部“嗡嗡”盤旋的蒼蠅。大地各處消逝了的村落仿佛被廣袤群山,被山裏的危岩古墓吞噬了一樣。

人類真正的言語,其實是寂靜。我們正在說出我們未曾說出的;與此同時,我們早已被遺忘的情感和未來可能的情感,是同一種終歸於無名的情感,正是使我們臉上難言地費解起來的深沉部分。

當我在旅行途中,和一座村莊的寂靜迎麵相遇,我有時在長途大巴的車窗後麵,有時在某個山道拐彎處。有一次,正蹚著河水走到溪流形成的河床中間。時而,我的眼前是一方油菜花田,一座不長的古橋,橋下溪流潺潺。時而,一名放學的小女孩走進她家祖傳的陰森大宅,踅進灶屋間掀開鍋蓋,從鍋裏取出一隻煮熟的冷山芋往嘴裏塞。我因為好奇而尾隨,在她朝我轉過臉來吞咽山芋的一刹那,我和這座村莊活著的寂靜麵麵相覷著。

廳堂一副對聯:

愛蓮世澤,

細柳家聲。

當主人用精致、專用的開瓶器擰開一瓶窖藏多年的葡萄酒時,人們的舌尖上縈繞回味著的,除了酒汁和酒香,猶有一種更加深沉的寂靜被開啟,被派送進了各人的口腔。

純鬆木結構的房屋構成街道和城鎮,包括商店、教堂和劇院。世界上最美、最古舊的“木頭鎮”,據說,是位於奧地利境內的哈爾施塔德(HallStatt)。同時,這一古鎮亦被來自各國的旅行者們稱讚為“世界上迄今現存的最美的小鎮”。鎮上所有的民居都由各種年代樣式的鬆木、其他木料搭建而成,人們走進那裏古色古香的街道,恍若置身於木頭搭建的城堡。這裏位於著名的阿爾卑斯山和哈爾施塔德湖之間的峽穀地帶,鎮區緊鄰湖畔,遠望一片美麗安謐。鬆木房頂之上是終年積雪的山峰。一百年前,外來的遊客還隻能通過劃船或者馱畜到達這裏。其實,中國的四川、貴州、雲南省有很多這樣的村落,分散在各地海拔平均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崇山峻嶺,地理位置更加偏僻,遊人更難進入。有時一個村落僅有幾戶人家,最小的僅有兩戶人家。但建築材料,在村落的外觀上,添加了更多的石牆、石塊壘築的通道和台階。而在“世界上最美的小鎮”那裏,哈爾施塔德的居民,平時更喜歡把他們的家鄉稱作“木頭鎮”。

菊徑。婺源一個村莊的名字。車子經過時我坐第二排,導遊坐前排;我問了兩遍,最後問她怎麼寫。“菊花的‘菊’。經濟的‘經’改成雙人偏旁!”聲音幾乎是貼在我耳邊叫嚷,我還是沒聽明白。“……噢!是不是一條小徑的‘徑’?”“田野小徑。是的。”坐在靠車窗的第二排,整車的人靜默無語。

群山陡直聳立在村子邊,通往山裏的機耕路鋪了很好的水泥。因此,進村時聽到水聲轟響還以為是附近什麼作坊,低頭一尋思,竟是山澗一條溪流直掛山腳。於是,山裏人家入夜的空氣,更添了幾份清洌。那些葉呀草呀,竹林小動物(包括小店門口閑坐談天的村民們)。我們看閑坐的村民,好像在看出土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