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古時白茆是江南重鎮,1936年中國最早的內陸公路:寧滬公路,從白茆塘邊上經過。七十年過後,鎮上八十好幾的老人還清晰地記得公路當年通車的情景,沿途近公路的鄉村,各村都在通車那一天,大家湊份子擺出酒席慶祝。人人都湊近了在空曠的砂石馬路旁猜測,汽車長的什麼樣,一天到晚靠吃什麼跑得那麼快?據說,鄉民們眼巴巴苦等了一天,黃昏時才等來一輛車,眨眼就一路絕塵飛駛而過。等候汽車奇跡的沿途鄉民們於是滿意了,大聲喊:“開桌,拿酒來!”歡慶的好景時間不長,政府辛苦修出的好路,當年村民趕著牛回家全舍不得走的,隻使用了一年半。第二年,1937年11月,日本人就沿著這條筆直通往國民政府首都的大路一路燒殺搶掠過來。從此寧靜的鄉土陷入戰火。

昔日,白茆塘猶有兩件事體有名:當地的種田山歌和錢謙益、柳如是隱居鄉裏的別墅紅豆山莊。

“紅豆南國生。”白茆塘種的紅豆樹雖不及江陰顧山的千年紅豆樹有名,但也僅次於此;而從白茆塘西去四十公裏,就能到達常熟江陰兩縣交界的顧山。

這東西縱向的四十公裏,正是鄉下唱了千百年的吳歌,也就是種田山歌,耥稻山歌最集中、洪亮的地方。有名的山歌能手,一代代層出不窮,從春天唱到冬天,一月唱到十二月,各類花鳥蟲魚、戲劇曆史人物、四季風物,全被唱到了山歌裏。簡單時,四句頭。複雜時,男女對歌唱出情節複雜、起承轉合的私情。更有集市、節日,多人對歌比賽的,比唱的歌時間長,比嗓音、比歌詞好玩,比賽歌手的腦筋快,好像劃船快一樣,林林總總,成了農閑農忙之餘種田人自娛自樂之一景。

圍繞著這兩棵千年紅豆樹,以此為軸心的方圓百裏,正是傳說中的吳國鄉村,阡陌縱橫的江南水鄉,亦是吳歌傳播最集中區域。

“山歌好唱口難開。”阡陌縱橫,農忙田裏唱出來的歌聲,是江南生活的一部部活字典。

史載,有一首山歌歌詞是這樣的:

南海南邊北海北邊

東有東村頭西有西村頭

東有東隔壁西有西隔壁

東海東邊西海西邊

好像神仙唱的。唱時,歌手好像在床上打滾。任性戲謔無厘頭,而又活潑頑皮,有一種不限年齡的孩子氣。

在和江蘇吳江接壤的浙江嘉善。在古鎮西塘,有一個老歌手俞敘興,他說,他唱山歌是年輕時跟鄰居學的,學了好幾年。他一直稱那個鄰居叫“阿叔”。

袁小妹是跟她哥哥袁德林學的。哥哥比妹妹大十二歲,同屬老虎,長大後一樣燒磚窯,做摜泥坯這樣的露天重活,風吹日曬,年複一年,哥哥無意中向妹妹口述,也不曉得做哥哥的從哪裏學來,記性怎麼這麼好。幾百首歌,幾千句歌詞。

吳其生的田山歌,是他父親吳祖庭唱的,做兒子的他悄悄在邊上記,在心裏學。父親獨自吃酒時唱,走路唱,種田時唱,兩眼淚汪汪唱,高興時唱,一口氣不歇,肚裏的山歌,可以唱三天三夜。

歌手沈雲章,是跟一個名叫章阿勤的長工學的。那長工六十年前租他們家的田種莊稼,天天在田裏唱。做小地主的沈雲章閑來沒事,幹脆卷了褲管,下到田裏一邊幫幹活,一邊學著唱這些歌曲。

歌手聞玉珍,跟一個獨立出活,名字叫“大小妹”的女人學唱,整整四個寒暑天,四年的麥收和稻種。特地學了一肚子的山歌,那名叫“大小妹”的老姊妹也好像乘雲駕霧,消失不見了。

蔣曉康家中,也有十幾畝地,算是家有薄財,他唱的山歌,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跟一個叫“杏村”的長工學的。

除了口口相傳形式,還有自學的。

朱三毛就是村子裏自學的。他不記得他有多少唱歌的師傅。他年輕時喜歡聽對歌,每到夏夜,總和村裏的人結伴,搖上一隻船到幾公裏遠的陶莊聽人對歌。他邊聽,邊在心裏默記那些歌詞、歌曲過門。為了原原本本學會,他總是離開人群,單獨一人遠遠地站在那裏,如醉如癡,回到家,臨睡前又如“過電影”一樣把白天黑夜聽來的歌曲,在自己頭腦中過一遍。幾十年之後,他依然能夠像刻錄的唱片一樣一句不漏,唱出他年輕時候記來的那些山歌。

他依然記得當年夏夜的星空,蘆葦蕩,晃動的船幫,遠方黑黢黢的遼闊田岸。

一個叫沈少泉的歌手,初小畢業回家,做放羊娃,每當春夏時,田野裏傳來陣陣的山歌聲,他騎在牛背上,無意中聽著、學著、記著。突然有一天自己也開口唱了。夏夜,歌手們睡不著,聚集到村口大樹下乘涼,他也從自家屋門爬出來,爬到圍牆和樹梢上,或是鑽到歌手們集體坐的椿凳底下去,偷偷學聽。一個村子的歌手,全是沈少泉的山歌師傅。

一個叫陳落港的地方,那裏的荒僻處有隻燒磚窯墩。附近的田歌手們常常沒事往那裏聚集、比賽、對唱,輸了的,就動手動腳開打,贏了的,就很自豪。歌手俞順興,少年時覺得這窯墩地方最好白相,於是經常去,學到不少稀奇古怪的山歌版本。

窯工們做磚頭,摜泥坯時,大多要唱上幾首,解解乏。唱歌者,一是自娛自樂,一是苦中作樂。那時候的江南農村,田野上歌聲往往此起彼落,從不間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