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家的後麵院子,是大片寂靜的竹林。靖江鄉民之所以多種竹,是因為瀕臨長江岸灘的土質鬆軟、多沙。種樹生長太慢,而毛竹生長快,可用於多種日常用途。砌房造屋、工具、把手、門窗、桌凳甚至床鋪,亦用習見的“竹榻床”。包括冬天的柴火。靖江人幾乎就生活在一蓬毛竹堆裏,剩下的硬樹材,全用在造船修船上了。太多的鄉裏人,船是他們的身家性命。雖然,“人民公社”船隻充公,但仍是四鄰八鄉必備的運輸工具。
我小辰光,一直把“公所橋”讀的是“公酥橋”。
記得落雨天,過江回八圩橋、回公酥橋、回十圩橋。八圩是沒有橋的,但“橋”字用靖江土話講,實在是好聽。碼頭濕滑,上船走的跳板濕滑。雨天都沒有彈性了。船艙的木板房也是濕的,乘客們空了的雞籠鴨籠子、裝菜裝米的籮筐袋子也濕塌塌(或濕答答),甚至乘船的鄉民手上的扁擔也是濕的,江麵是濕的。上岸後筆直一條的公路是濕的,風是濕的,最讓人難過的是離開公路走到通往老家村子的田裏步行道,全是一派泥濘,人在那樣的泥濘中跑路,身子平衡完全靠搖擺掙紮。道路從高出農田的公路下到底下土路,有一個很大的陡坡。天哪,假如你預備好了下行,不巧一陣風刮過,天爺!你就成了滑脫浴缸的一塊肥皂。我做過幾次這樣小塊的肥皂事,好像小船在浪穀中顛簸。顛簸說成是“乘風破浪”,也還算不賴。可是,多少年後,我回憶起泥路上迎麵吹來的半風半雨,回憶起那時的清冷空氣摻雜著的田野氣息,那樣的狼狽經曆,教會了我多少莫名的天地觀!那時的曠野何以如此自由不羈!如此的感人肺腑啊!神秘大自然雨點一樣落下,落在一名肯學、肯長進的少年頭頂。我過了公酥橋,前行兩公裏,右拐彎進入去往十圩橋的鄉道,我被兩旁無邊的莊稼地瞬間包圍,成了身上長出苞穀綠葉的一枚苞穀。我成了粳米、稻米、玉米人。成了雨中一根濕濕的甘蔗。好像邊跑路邊在咬嚼自己。我咬出甜甜的、回憶的汁水,咬出根渣,一口吐出。我一路咬出當年的村落、土路、小河、農田、渠道。我咬出我的少年時光,用的是牙齒、牙齦、牙縫中的“靖江”這個地名的讀音。決不是普通話,決不是靖江方言,決不是江陰話,而是摻雜著中國的南方和北方,摻雜雨霧低低的烏雲,江麵輪船的黑煙汽笛聲,四處遊走的沙岸,海鷗和雨燕;還有周圍村莊的黑黑線條,像是A4紙上某人用碳筆不經意中的勾勒。我走過的鄉道、泥濘、田野、阡陌,如今全是高速公路,或是高速公路的路基。隻是暗夜中公路兩側車燈的一掃現,一切已消逝不見,一切已沉落進了黑沉沉、平淡無奇的黑夜。
江蘇常熟的白茆鄉過去千百年來一直稱“白茆塘”,人民公社和合作社才生生把一個地理概念蠻傳神的“塘”字統一成了“鄉”。2007年,鄉鎮合並,更是把“白茆”兩字硬擠出去,成了“古裏”,因為合並的三個鄉中,更靠近常熟城裏的古裏,舊時有江南著名的“鐵琴銅劍樓”。於是文人的雅玩一時高於鄉野百姓口唱的山歌。所以2007年以後,你到常熟的東南鄉尋昔日著名的白茆塘,你一時恐怕不好找。常熟地圖冊上,還有沒有“白茆”兩個字?隻有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