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撫信欲哭淚已幹(2 / 3)

多少年了,總想寫點什麼,但我知道我不能寫。

一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就不由得溢滿眼眶。我恨自己的無能,我恨自己的怯懦。

今天,多少年後的今天,再一次默默地讀著老人的這幾封信,我知道,我能寫了。不是時間抹去了傷痛,也不是世事給了我寬恕,是我知道,十多年的跌打磨礪,我早就已不複有當年的心性。什麼勇於任事,什麼剛直不阿,不過是我嬰兒時的尿布,孩提時的鞋襪。我早已變成了一個卑劣的小人,一個俗透了的凡夫。賣文為生,苟活人世,再激憤的事情,在我的筆下,隻會作平靜也平庸的陳述。

唯一的祈望隻是,但願重讀這些信函,能找回我一點久違了的良知。

西戎給我的信,共八封。實際不止這個數字。但我不想再去翻找了。

關涉的事情,約略說來有四件,一是推薦出版我的小說集;二是將我從汾西中學調出,安排到汾西縣城關公社任職深入生活;三是“清除精神汙染”運動中對我的保護;四是將我調回省作家協會。後麵兩件事,又是連在一起的。

先說第一件事。

還得先說怎麼跟西戎相識的。

“西李馬胡孫”,這是人們對山西文壇五位老作家的戲稱,可讀作“稀裏馬虎孫”。“文革”後期下放歸來,恢複文聯(當時叫文藝工作室)時,李去了市教委,在文聯的“西馬胡孫”四位,我認識最遲的是“西”。

馬(烽)和孫(謙),一九七三年冬就認識了。這年夏天,我在汾西縣上團柏中學當教員時,寫了個電影文學劇本《山裏的秋天》並刻印出來,裝訂成冊。那時樣板戲電影還沒有出來,我給北京電影製片廠寄了一冊,記得還給國務院文化組(文化部)寄了一冊。到了十一月,北影通知我參加他們辦的電影文學劇本創作學習班。一去就有人告訴我,你們山西的老作家馬烽和孫謙就在樓下住著,正寫電影劇本《山花》。多麼難得的機會,我的歡喜自不待言,遂抽了個空兒去看望,正趕上孫謙給馬烽說他頭天晚上的一件奇事:晚上睡下咳嗽得厲害,腿腳都震得舉了起來,一個小腳指頭,不偏不斜正好挑住了桌上茶杯的把兒,茶杯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胡(正)是在其後一兩年,通過山西大學的姚青苗先生之介認識的。去過他在市政工程局的臨時宿舍。

西(戎)是晉南人,我早就知道,幾年間卻無緣相識。直到粉碎“四人幫”的那年冬天,去北京送一個長篇小說稿子,路過太原,才去家裏拜訪了這位敬仰已久的老作家。他的晉南話,讓我聽起來特別親切,一來二往就熟悉了。每次去了省作協的巷子,總要去他那個院子裏坐坐。

我送到北影的電影劇本,幾經修改,還是失敗了。不甘心,又以此為題材寫了部長篇小說,曾送西戎看過。一九七八年有個機會去上海,住在南京飯店,閑來無事,心想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再寫個電影劇本呢。說幹就幹,白天在房間裏寫,晚上怕影響同房間住客休息,就買上蠟燭點上,在樓道裏寫。也就四五天的時間,寫了個三萬多字的本子,給上海電影廠文學部送去了。送之前動了個心眼,想到這幾年寫電影劇本所以失敗,怕是自己的名聲不大,若能掛上個名作家的名字,效果會好些。誰呢?一下子就想到了西戎老師。一麵給他去信說明原委,一麵就送去了。實際上西戎對這種近乎先斬後奏的做法並不讚同,甚至有些反感。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事已至此,他還是支持的。這個劇本,後來也沒有什麼結果。失敗了。

那幾年我的主要精力放在寫短篇小說上。有次在西家閑談,西老師說,你該出個短篇小說集了。我是何等乖巧的人,當即說,要是出集子,西老師一定要給我寫個序呀。西戎未置可否,隻說先編起來再說。

我那時真是利令智昏,一聽說可以出集子,那股邪勁就上來了。有個短篇放在《上海文藝》編輯部好長時間了,說發總也發不出來,便給《上海文藝》編輯部的唐鐵海先生去信,說西戎老師跟我說了,要我編個集子,希望你們能盡快發表,以便收入集子。唐先生回了信,誇了《汾水》並說盡快刊出。這就是一九七九年第二期上登載的《豬的喜劇》。我一高興,便把唐先生的信給西戎寄去。西戎一看就不高興了,回信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通:

我希望你編個小說集,也是促使你更加信心百倍地刻苦努力,但是為了編集子,以我的名譽催人家《上海文藝》早點刊用你的小說,這就有點急於求成或近乎“施加外力”了。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做法……寫作就是要默默無聞,埋頭寫,一篇又一篇。不要一字未寫,廣告亂貼,那不是寫作家,而是文藝交際家,我很不喜歡這樣的作風。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喜歡我的,編集子的事一直記在心上。先跟山西人民出版社的林有光先生說了。及至編起,看山西這邊似乎並不熱情,又利用熟人關係推薦給上海文藝出版社。不光這樣,對集子中收入的作品,全都細細看過並提出中肯意見。一九七九年九月八日寄到汾西中學的那封信,將近兩千字,談的全是這個事兒。

你看他說得多細。《豬的喜劇》中有一處,我是這樣寫的:萬平老漢代枝兒媽繳了罰糧,這個秘密很快被揭穿,老漢“未開口先紅了臉”。西老師信上說:“此種形容不確。幾十歲的人,不是小姑娘,不會因此而紅臉,倒是可能有點不自然,甚至還自豪。”又說:“最後結尾,枝兒媽最好不再出場,轉變起來總有些做作,讓她暗轉,而遣使枝兒送來糧食更含蓄。如今讓她出來哭泣痛悔一番,不但不能感人,反而破壞了全作品人物的藝術真實,也就給人留不下多少可以深思的東西。”還有那篇《爭》,我寫得太直露。他在信中說:

第六節老鄭從公社開會回來,回憶,以及走進大隊部……以下可以刪去,把第五節的內容全部移此,然後接第六節中公社黃書記來和鄭的一段對話就可以結尾。那些各小隊自報餘糧,瞎老婆交餘糧,以及最後回憶革命戰爭史的那些所謂光明尾巴,均可刪去。而且表現方法也有陳舊之感。作品到此完成了人物的塑造,矛盾也提了出來近乎解決,並且也有作者的愛憎,那留下的問題如何解決,就讓讀者去思索吧!都說完了,也不一定就解決問題。